我在四十岁这年,养成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看人的时候喜欢乜斜着眼睛,上下眼皮眯缩成一条细缝,有点贼眉鼠眼。旁人看来,我这副嘴脸显得有点阴鹜,爱算计,还色眯眯的,好像要么处心积虑要置某人于死地,要么就在挖空心思偷瞄一个女人的胸部。但事实上,我这年眼病大爆发,视网膜脱落,医生说搞不好有可能变瞎。这一度让我感到害怕,沮丧,甚至开始有点自暴自弃,因而我开始酗酒。所谓酗酒,就是把自己用烧酒闷倒,一斤干白下肚,浑身血液滚烫,要么感情变得像白炽灯一样烧灼,动手打老婆,扇自己耳光,要么就变得多愁善感,痛哭流涕。我呢,常常属于后者,因为我没老婆可打,也没有自残倾向,自然只能在酒精的腌渍下掉两滴热泪。但我在四十岁以前滴酒不沾,那时候我的梦想很多,就像脖子上挂了串铃铛,叮当作响。可是铃铛最后一个个都锈蚀了,梦想挨个破灭,毫不留情,好像我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总之是臭到家了,就连追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妞,都被人家以“我还没考虑好”为由婉拒了。后来,我和一个满嘴大葱味的山东人学电焊,这个人不大喜欢刷牙,一嘴的大葱味气势汹汹,闻得久了,在厕所里蹲坑,竟然也是一股大葱味。偏偏这个山东人又矬又装逼,我拜他为师,他就变着法子剥削我,苦活累活我全干,工资低到惨无人道。我的双眼就是这时候开始落下隐患的。而这个山东大汉却整天架一副墨镜——这副墨镜就连晚上都很少摘掉——指甲垢黑,皱巴巴的小西装,像个神经病似的往发廊跑。他的梦想大概就是想方设法勾引一个发廊妹子,有可能的话,还会娶回家当老婆。可是他的嘴巴太臭了,哪个女人愿意和他接吻呢?


我憎恶电焊工这个职业,可偏偏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紫外线、红外线的长期洗礼中,终于,我的眼睛开始流泪,灼痒,视物模糊不清,医生起先说是电光性眼炎,典型的职业病,死不了人。我的一个堂嫂,刚生完小孩,胸前一对发酵的馒头,衣服顶得老高。她在我面前毫不忌讳,衣襟一撩说,大兄弟,奶水可是琼浆,包治百病,连玉皇大帝都爱喝呢,治眼睛更是灵验。我用奶水洗了眼睛,可是一点都不管用,反而愈来愈严重。我在医生的建议下,只得佩戴了一副粗框茶色眼镜,以此来减弱阳光中的紫外线。那个时候,我头戴一顶脏兮兮的鸭舌帽,鼻梁上一副深色眼镜,相貌粗粝,皮肤黧黑,活脱脱一副农村文化人的面孔。古人说四十不惑,可我偏偏在四十岁时却觉得好像一脚踩进了一座迷宫,惶然四顾,心里发憷,生怕拐角一转,就是死路一条。我恨医生,也只恨医生,因为他们后来又说我可能变成瞎子。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浑身透着冷酷,就像一条被强扭下来的黄瓜,身上的白大褂也氤着一股死亡的口臭味。后来,我就去算命,也算是一次精神疗伤吧。算命师是个名副其实的瞎眼老头,脸上没四两肉,两腮瘪塌,鼻梁峻削,锥下巴,有点像老年版的葛优。他说我凶符入门,血光乍现,恐有大灾。我问可有方法禳解,他说可请道灵符,枕套里一裹,劫运劫财,定能平安。我又问一道灵符得多少钱,他说不多,只需一千块钱。看我迟疑,他说一千块钱能换得一年平安,比起医院来,划算多了。我觉得这人是个骗子,打算立马走人。可这个半仙突然说不想花钱也罢,可到医院去献一次血,这也就代表着我已见了血光,可保无事。算了命,我的心情更糟了。我蔫趴趴的坐在路沿上,一副渺小沉思的低头看屌状,甚至还有点愤世嫉俗。最后,我把那副戴了好多年的眼镜踩成稀烂,毅然决然向医院走去。


这次献血的唯一结果就是电话里通知我患了肺结核。直接Pass掉,血液有点脏,连献血的资格都不够。我反而平淡了,好像心里面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石头却又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脚背上。我压根没有打算治疗,倒是很想对着别人倾诉一番。可是父母早亡,掐指一数,朋友是连半个都没有。万般苦恼之下,我开始了饮酒。起先,我手提一瓶老白干,自己独酌,酒醉之后,捂在被窝里痛苦流涕,悲叹自己命苦,诅咒人生无常。后来,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有点过于悲情和沧桑,好像全世界人都坑害过你似的,所以我拎着瓶白酒——酒不贵,不超过五十块钱——满大街转悠,只要瞅见哪家小饭馆里头有单独吃饭的人,遑论男女,往饭桌跟前一凑,酒瓶“咣”的一声往桌面一墩:来吧,陪我喝几盅烧酒,饭钱我付。大多数情况下,对面的人就像被锥子攮了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来,用看疯子的眼神细细打量我一番,活像见了鬼一样。再加上我天生头颅有点跑偏,就像狠狠挨过一板砖,眼睛眯眯盹盹,样子十分可疑,不少人吓得双手抖抖索索,几乎要心脏病发,好像即刻就要昏死过去了。


无疑,我的这种行为十分莽撞,也不符合长情,有种厚脸皮的疯癫,但是我压根不管那么多,我只想找个安安静静的人,再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话就行了。有人说,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也符合这个条件,可它们毕竟不是人。我需要怜悯,不错,我是多么需要怜悯啊,哪怕一点点就行。就这样,我走街串巷,酒瓶傍身,到处寻找单身食客。意外的是,我收获颇丰,不仅收集到了微量同情,甚至还变得小有名气了。也不知什么原因,鬼才知道呢,反正媒体竟然留意到了我。报纸把我形容为“酒醉的唐吉诃德”,虽然我不知道唐吉坷德到底是何许人也,但估计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变态狂。报道还配以大张图片,图片上的我邋邋遢遢胡子拉碴,就像个乞丐艺术家。这样一来,事情就坏了。在大街上溜达,忽然就有人拽着我的衣襟要和我合影,更有甚者,不知怎么就打听到了我的住处,直接上门要求和我合影拍照。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窗,我总能看到有人在家门外徘徊。由于玻璃上布满了苍蝇屎和油烟熏过的黑垢,向外一看,所有的景物就像一张被撕毁的肮脏照片,毫无美感,也毫无希望。为了清扫出内心的苦恼,我在窗户上苫了一块厚厚的被子,眼不见为净。不过,出名这事,也给我带来不少甜头。首先是我在饭馆找人喝酒,不会再有人那么受惊过度了,甚至有时对方还颇有点自豪,毕竟嘛,我好歹算个名人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有了一次艳遇。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我主动表示过好感呢,更不要说这个女人还蛮漂亮。


那天圣诞节临近,我提着瓶白酒在街上瞎转悠,经过一所小学,就被一群蜂拥过来的学生娃踩了脚。这群小赤佬都手捧着一个用硬纸包装着的苹果,乱冲乱撞。这几年,洋人的这个节日是越过越热闹非凡,橱窗玻璃上贴着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卡通头像,假的圣诞树花花绿绿摆了一街,上面缀着的小灯泡五彩缤纷地闪烁不停。年轻人勾肩搭背动手动脚脸红耳赤,就连空气都好像在变硬、勃起,弥散着一股性欲亢奋过度的味道。我在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街上漫步溜达,白酒瓶揣在大衣左兜,头上歪戴着一顶帽檐很脏的鸭舌帽,嘴里咂着一支劣质香烟,东瞅瞅西看看,希望能从两边的小饭馆里发现闷头大吃的单身男女。我这副形象确实有点龌龊,近乎一个要饭的乞丐。而这条街道又和我十分相配,同样的邋遢,寒酸,死气沉沉,店面门脸都很小,还脏,老板个个肥头乍耳,空气中还裹挟着一股反复煎炸过的猪油哈喇味道。但就是在这条充满了臭味的破落小街上,我结识了倪筱琪——一个皮肤白皙、胸脯挺拔、性欲旺盛的漂亮女人。那天的情景就是街道虽惨,但是人们貌似还挺快活,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好像满世界的孤独之人全都死光了。我用酒瓶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烧酒,一仰脖儿喝掉,顿时感觉好似一条赤焰小蛇在喉咙盘旋片刻,贴着食管,哧溜一下就钻到了胃里,通体舒服。我突然感到尿急,想找一间厕所,可寻来寻去就是没有看到公厕。我找了一家不那么寒碜的饭馆,劈头就问一个女服务员厕所在哪。女服务员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最后用大拇指虚空戳了一个方向。我火急火燎就往厕所的方向狂奔而去,经过一片油腻腻的厨房,看见一道矮门,出了门竟然是一爿小院子,院子里乱七八糟,胡乱摆着几只脏兮兮的泔水桶,桶沿上黏着黑垢,用啤酒瓶齐齐整整码起一道绿色的玻璃墙,可是偏偏就没有看到厕所。我气得直骂祖宗,心想难道这个龌龊城市的龌龊居民都把大便屙到了自己的裤子不成。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呕吐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在那堆酒瓶后面的犄角旮旯里有一个人正在弯腰狂吐,而且竟然是个女人。我看到她把细长的食指伸进自己的喉咙眼使劲搅动,紧跟着食糜就从口中滔滔而出。我觉着这个娘们儿挺彪悍,喝起酒来一定够狠。我问厕所在哪,她虾着腰继续呕吐,老半天才说哪有什么鸟厕所,那几只水桶便是。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几只泔水桶就是专门留给顾客小便用的。我二话没说,站在其中一只水桶前掏尿就射。我小便完毕,这个女人也终于清空了自己的胃。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倪筱琪的样子,披头散发,皮肤惨白,可能和刚才的呕吐有关,两眼泪花直冒,脸上精心化过的妆已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即便这样,我依然看出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种长期养尊处优后特有的高贵性感,细腰婀娜,胸脯饱满,瘦瘦高高,脸盘俊俏。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种地板上到处都是一次性筷子包装纸的下三滥饭馆来喝酒。我刚准备原路返回,这时她突然开口说:大哥,能不能陪我再喝会儿酒。


一直以来,都是我满大街主动找别人喝酒,现在却被一个风韵十足的女人主动邀请,让我既感到受宠若惊,又觉得自惭形秽。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可能受了什么刺激,要么就是老公外面有了姘头。没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吃了大惊。她说:我老公死了,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我没有搭茬,觉得这个女人楚楚可怜的,竟然萌生了想狠狠搂抱一下这个女人的欲望。她捞起满满一杯啤酒,要和我碰杯。我向来只喝白酒,生怕啤酒喝多了尿频。我就干脆用酒瓶和她举过来的杯子碰了一下,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烧酒。她脖子一仰,杯子里的啤酒就见了底。我看到她眼皮儿都塌了,酒色漫漶在白皙的脸上,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她说她叫倪筱琪,当然了,这名字是她后来改的,因为她的爹娘都是土棒子,文盲,不会想到这么好听的名字。突然间,她开始不停地哭鼻子,流起眼泪来就像小孩子撒尿,等情绪稍稍平稳了一些,又开始追忆起了自己穷苦的童年。不错,她的童年很惨,但也没有那么惨,只不过父母都是种大田的。父亲是个典型的泥腿子,老实善良,但也窝囊,三锥子捅不出一个响屁,总是把所有的不快攒在眉梢上,就连睡觉时脸上那副苦命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但对母亲的印象却有点模糊,只记得母亲总是戴一块草绿色的头巾,还会算命,三杯酒下肚就开始跳大神,后来跟着一个货郎私奔了,杳无音信,大概现在已经死了吧。说到她的哥哥,眼泪又涌满了眼眶,唉,可怜的哥哥,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现在还是光杆儿一条,二十岁开始谢顶,三十岁时前列腺就憋出了炎症,估计最终结局就是孤独老死;至于她的弟弟,是个很会出汗的胖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最后还染了点脏病,蹲过牢房,不过现在改邪归正了,当起了保安。所以说,她家里算是一穷二白,屁都指望不上,无论如何奋斗总是感觉没有希望,做个普通人是难以幸福的啊,当然了,也不要相信那些宣称自己很幸福的人,这种说法本身就令人恶心,带着一股子臭大粪的味道。她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又提起了自己的初恋。啊,多么的刻骨铭心。那时她在某个大城市打工,工钱很低,“只够买十条牛仔裤”,后来,她就和一个大学生同居了。她自己连高中都没有读完,自然对大学生是钦佩不已。据她说,这个大学生是个多面手,会择菜,洗碗,推销产品,亲嘴的技术更是精湛,“你不信吧,他一和我亲嘴,我的下面就湿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男人了”,说了这句话,她竟然羞答答的。她说他们一直同居到这个初恋情人大学毕业,期间她成功受孕一次,果断去地下诊所堕了胎,没想到这个大学生是个迷信的人,觉得打掉孩子是造孽,会有小鬼缠身,就点了三炷香,烧了三张黄表纸,算是超度亡魂吧。后来,他主动提出分手,因为这个大学生的父母觉得她文化不高,还总是把头发染成红色,像只“贵妃鸡”,就是高档妓女的意思。她一气之下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结果就上演了这起爱情的高潮部分,当然也是结局。在月台上,这个四眼仔大学生竟然跪倒在地,泪水连连。多么像一部爱情电影的老套结尾啊,不过这事确实发生了,但是她在火车上看到这一幕不仅没有落泪,反而促使她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爱情,多么让人恶心和颤抖的字眼啊。这时候的倪筱琪已经醉态十足,有点胡言乱语了。她又谈起了自己的老公,一个喜欢喝酒的邮递员,爱打老婆,也爱扯着烟鬼嗓音唱歌,当过兵,衣兜里总是装着一个军用水壶,壶里灌满了白酒,酒瘾发作了,就停下自行车,拧下铃盖当酒器用,喝完酒,再继续骑着自行车上路。后来邮政局给每个人派发一辆摩托车,但是他的老公还是坚持骑自行车,因为自行车的铃盖对一个酒鬼来说简直就是一件宝贝啊。有一次,这个酒鬼邮递员在家里独自喝了很多的酒,脑袋竟然奇迹般地杵进了一只火炉里,活活憋死了。等到邻居发现的时候,这个人就像一根倒栽的大葱,身体已经梆梆硬了。就这样,这个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个女人讲述这件事时,就像在追叙一个遥远的故事,一点也看不出难过。这时我闻到了炝锅的蒜香味,赶忙问她想吃点什么,没想到她慢悠悠地说,算了,胃里很满,你再陪我看场电影吧!


我从来没有在电影院看过电影,自然也谈不上喜欢电影。大概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倒是在村里看过几部电影。那时候所有人差不多都是农民,地上的沙土颜色就像婴儿拉出来的屎。往地上席地一座,津津有味地观看面前那块白布上投影出来的人像。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看电影简直沾染着某种宗教情绪,还不错,确实有类似宗家信仰的意味。可如今一走进电影院,我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一节脱轨的车厢,竟然感到几分惶然。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好闻的焦香味,四壁贴满了巨大的电影海报。我立马发现自己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来看电影的都是一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精力旺盛,有种睥睨一切的自信。而我呢,衣衫不整,须发蓬乱,酒臭冲天,就像一个扛肉的屠夫刚刚放下铁钩,实在是面目可憎。我觉得好多人的目光都猬集在我的身上,顿时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筛子,浑身汗如雨下。我还看到不少人已经认出了我,打算过来和我套套近乎,有可能的话,再来张合影。但我又分明看出他们瞧我的目光就像在观摩一只古代皇帝用过的夜壶,虽污秽不堪,可也毕竟是个古董呐。我偷偷瞄了一眼倪筱琪,发现这个女人双眼微眯,两腮酡红,一副舒服坦然的表情,就像刚刚经历了一次性高潮。终于等到进场,我一落座,打算抽支烟。结果倪筱琪说这里不准抽烟。灯一灭,一黑,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我这时才觉得黑暗是多么接近一个人的本质啊。电影有点闹,也有点吵,我倍感无聊,掏出酒瓶偷偷呷了几小口酒。招来后面一个女生叽叽咕咕的抱怨,说这家影院档次也太差了,外面小酒馆的酒味都飘到这里来啦。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探了过来,先是犹豫,然后不顾一切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竟然是倪筱琪的手。这只黑暗之手保持着期待性的沉默。期待什么?让我开口吗?但是倪筱琪说话了。她掐着嗓门低声说,我的手心容易出汗,从小就这样,医生说这是一种病,大概女人寂寞了都这样吧!我这才觉得倪筱琪的手心确实汗渍渍的。当然了,我的手心这时也开始出汗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倪筱琪醉了,但也有可能没醉,不管怎么说,这只手的五根指头就像五条充满激情的蛇,传递着想交媾的原始欲望。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一个女人,更没有被一个女人勾引过。很早以前,一个有龅牙的女人对我施舍过一点点好感,但也只是送了我一把剃须刀,还不曾奔放到初次见面就肌肤相亲的地步。可是现在的女人就豪放多了,喜欢单刀直入,直接撩拨起你的欲望,让你的荷尔蒙像火山般瞬间喷发。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和倪筱琪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偶尔碰到的路人也像受冻的刺猬,缩肩拱背,目不斜视。倪筱琪说她肚子有点饿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快打烊的卖烤红薯的小摊,就买来两只红薯啃了吃。我这时候满肚子都是淫猥的坏水,臆想着和倪筱琪在床上颠鸾倒凤的场景,阴茎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勃起,裆部的裤子被顶出了一块凸起,就像一颗破壳而出的蛋。我立马为自己这些堕落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愧,就把身上的破大衣扣好,以此来遮挡这根被欲望烧红的肉棒。但是,慷慨的圣诞老人注定要提前送我一件礼物,就在今晚。今晚,天气有点冷,我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瑟缩着下巴,胳肢窝竟然夹着一把雨伞,可怜兮兮地瞪着我。难道圣诞老人会在这个冬夜赐给他一阵雨雪吗?唉,可怜的傻帽。倪筱琪吃完红薯,说今晚她不想回家了,想在酒店过夜。紧接着又问,你可以陪我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女人该有的矜持,反而眼神中溢满了期待,好像生怕我拒绝一样。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真是让人感到幸福。我的心脏开始擂鼓,嗓子干哑,好半天竟然吐不出一个字。她很妩媚地笑了笑说,不远处有家情趣酒店,环境好,不如今晚就住那吧!


酒店的地段极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远处有片小公园。我喜欢公园,冬天的公园,偏静,萧索,鬼都见不到一个,就像一位寡寡欲欢的美女。我一个人在公园胡乱溜达,倪筱琪去登记房间。我需要让自己几近沸腾的血液降降温,而且下体硬得太厉害了,今晚,它才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一个幸福的疯子,一根充血而神圣的权杖。我连续抽了三支烟,吐了两口浓浓的痰块,这才决定回酒店。在公园的一个黝黑角落,我看见还有人在抽烟,烟头的亮光一明一灭,犹如疯狗的独眼。经过这个人的时候,我快速瞟了一眼,这才发现此公正是不久前看到的那个雨伞男人,腋下依然夹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像死神一样诡异。真是个怪人。


这个晚上,我和倪筱琪通宵达旦地做爱,大概干了七次,也有可能是八次,但是谁他妈在意这些呢?我只觉得我们每次做爱就像两辆碰碰车相撞,惨烈,克制,还充满了娱乐性,期间还不小心碰翻了一只水杯。倪筱琪在床上就像个经验丰富的导师,让我领受了鱼水之欢可以达到何种境界。她喜欢尝试着用各种体位做爱,乐此不疲,花样翻新,极富创造力。她在床上也一展风骚,呻吟声近乎尖叫,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老实说,我觉得自个儿配不上倪筱琪,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用照镜子,撒泡尿照照就明郎了。一个潦倒、病态、失败的男人,还缺了两颗牙,喜欢在酒精中一边自怜一边自慰,长相更是磕碜,就像母猪拱过的菜地。试问,这样一个衰男怎么可能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睡在一起呢?可癞蛤蟆偏偏吃到了天鹅肉,而且还不止吃了一次呢,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倪筱琪几乎每晚都做爱,一直干到精疲力竭为止。我问过倪筱琪到底看上了鄙人哪一点,结果她笑嘻嘻地说,因为你是个名人呗。我说自己就是个屁,甚至连屁都算不上,至少一个屁可能有响声,散出的臭味还能让人掩鼻。没想到倪筱琪一脸水性地说,最关键的是,你的鸡巴够大,还会拐弯。对于这个回答,我是满意的。对于一个本身不抱任何希望的单身汉来说,我看到了希望。我很想我们能在公开场合露面,就是说,我很想跟倪筱琪在那种不算便宜也不太昂贵的正规餐厅吃饭,假如碰到什么熟人,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可以自然而然地说: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们就要结婚了。饭后,我们可以回家,做爱,然后睡午觉。周末,我们去看电影,任何电影都行。我想:真他妈的幸福啊。但是,这仅仅是我的痴人说梦而已。倪筱琪反感在公开场合露面,尤其是白天。给她打电话是可以的,来一杯啤酒或者白酒是可以的,每晚做爱也是可以的,一句话,只要能跟她亲近,你就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是,倪筱琪在男女之欢这事上,是讲求实效的。因为我有时会对她说:你是俺的小心肝儿,你是俺这辈子遇到的最绝版的女人了。结果,她在黑暗中说:别吭声。然后就开始全神贯注地做爱,仿佛要榨干我最后一滴精液,要么就是要彻底吞噬掉我的命根儿。她和我做爱好像是为了堵住她身上的某个窟窿眼,当然了,这个说法是象征意义上的,因为她说过自己是个有漏洞的人,照她的说法就是: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个屁眼。哎呀,这个女人不简单呐。


我和倪筱琪的这种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到了来年,我的眼病越来越棘手,再加上酗酒成癖,终于,我的右眼彻底告别光明,仿佛自己被一注灯光劈成了两半,一半亮晶晶,一半却彻底遁入黑暗。我看人的样子更是惹人生厌,左眼总想开得大一些,可右眼却像受到了打压,不由得想锁起来,好像被烟呛到了一样。即便这样,我的心情却高亢得很,就像一只虼蚤,活蹦乱跳。但是后来倪筱琪的一个电话,“啪”的一下,这只虼蚤就被碾压成了一小滩血糊糊。倪筱琪在电话中说她在医院查出了肺结核,肺叶的阴影有那么大了,怎么说呢,像一小颗土豆。我想象着她在电话那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拳出一个土豆大小的圆圈,表情激愤不已。她又说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而这种病一般只会缠在一个穷鬼的身上,就是那种生活在垃圾堆旁边的人,浑身臭兮兮的,爱吐痰,内裤脏,指甲缝更脏,这是那些边缘人的专利病啊。不错,她用了“边缘人”这个词,但这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呢?最后,她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有这个病吧?我考虑着要不要撒个谎,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啊,我是有这个病。没想到这话刚一出口她立马就掐断了电话,好像这是一句颇有魔力的咒语。我试着拨回去,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干巴巴的语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我知道这是倪筱琪把我拉黑了,按照她的话语逻辑来理解,就是她不再屑于和一个穷鬼交往了,所以在她的手机上,我算是被打入冷宫了。


没有了倪筱琪,我的日子“啪”的一下就被一键还原了。我依然提溜着一瓶白酒走街串巷寻找陌生的孤单之人,和他们喝酒,胡谝,向别人一诉衷肠,也听别人倒满肚子苦水。我还在本地的网络新闻上见了头条,新闻上说我不光是个酒鬼,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市民,因为我不仅让那些心里有疙瘩的人一醉解千愁,而且还是个“心理治疗师”呢,原因是我总能耐着性子听别人抱怨、咒骂、撒刁。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且还把我称作“市民”呢,我差点笑出屎来,因为这个称呼和我自已的定位太不协调了。我呢,其实就是个病人。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就是那些凡是愿意和我喝酒畅谈的人,心里面往往拧巴,不痛快,就像一个长时间性生活压抑的人,急需一个宣泄性欲的途径,而我呢,嗨,就像个假阴道,能让他们一泄为快。后来有一天,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登上了本城的流动好人榜。榜上挂着我的一小帧照片,照片上的我灰塌塌、黑不溜秋的,像个养牲口的受苦人,双眼的目光像打了马赛克,又飘忽又不真实。照片旁边尽是溢美之词,我差点以为说的是别人了,但照片上又明明是自己啊。我顿时感觉很怪,好像在别处的某个地点还有一个“我”存在一样。就在我这张受难者的脸在榜上供人展览的时候,我突然遭遇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天,我和一个从养老院逃出来的黑瘦老头坐在一条水沟旁喝酒。老头说他有再特的感觉,几次打算信佛,不过又放弃了,原因是养老院又馊又臭的空气总是让他憋闷不已,所以他每周总是从养老院的一个围墙豁口上逃出来。老头脑袋差不多全秃了,只在头顶心稀稀拉拉立着几根白发,最关键的是他也是个独眼龙,只不过他是左眼失明。因此我们谈话特别投机,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老头说他的左眼失明完全归罪于一只母鸡,不错,就是一只母鸡。那时候他还很小,刚满六岁,他妈妈在自己的乳头上涂了牙膏,企图让他断奶。他哭得很凶,差点昏死过去,不过最终他还是成功断了奶。起先,与妈妈的奶头割舍开来让他茶饭不思,就像害了相思病。后来,他慢慢适应了饭食的味道,不仅忘了母亲奶水的腥香味,而且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就像个饿死鬼。有一天,他蹴在墙根底吃饭,上眼皮黏了一团饭粒,一只眼馋的母鸡在他身边踯躅。这只不怀好意的臭鸡瞅准时机,凌空一蹦,在他的眼皮上狠狠一啄,从此,他的人生就被啄出了一个洞,一个无法填补的洞。而且这个洞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把他完全吞噬掉。因为这只独眼,或者说这只瞎眼,他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自然现在也是孑然一身,膝下无子。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找到了归宿,那就是信佛。紧接着老头又絮絮叨叨讲起了自己的信仰之路,从而得出一个结论:他爸爸是有罪的。原由是他爸爸一气之下把那只罪孽深重的母鸡给斩首了。他爸爸当时怒不可竭,搬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铡刀,打算效仿包文正,钝刀铡鸡。母鸡的头最终被切下来的时候,翅膀还扑棱了几下,然后就委在地上不动了。老头说他当然见过宰杀一只鸡,但是直接让一只鸡身首异处,鲜血四溅,还是让他当时幼小的心灵震颤不已,怎么说呢,仿佛自己的灵魂被一块烙铁烫了一下,滋滋作响。老头讲到这里的时候,一瓶酒已经见底。我站起身打算到最近的小超市买瓶酒。就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而且我感到有几分眼熟。等到这个人走近,我立马就想了起来,因为他的腋下夹着把黑色的雨伞。


我称这个人为雨伞男人,除了他总是带着把雨伞外,还因为他的长相也总让我联想到一把没有撑开的雨伞。中等身材,偏胖,嘴上没毛,衣服是一身庄严的黑色,而且说起话来语速奇快,就像在爆炒一把豌豆,噼啪作响。他一把抻住我的袖口,仿佛怕我突然逃走,说:我找你有事,找个地方聊聊?我踅转身看了看坐在水沟边的老头,发现他蔫耷着脑袋,秃头被阳光洇了一层火腿样的红色,看起来就像个突然圆寂的和尚。老头大概是睡过去了。雨伞男人把我带到一个叫洛卡小镇的咖啡馆。我是第一次进咖啡馆,有点缩头缩脑。我们的屁股一落座,他就开门见山说:我是倪筱琪丈夫,很高兴认识你。老实说,我被这句话差点噎死,浑身有种中风的感觉。看的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竟然笑了笑说:你和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过,我是个文化人,就是说我不会和你动拳头,这种事有很多种解决办法,干嘛非得揎拳撸袖子呢?我憋了半天,终于嘣出了一句话: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捕捉到了他脸上吃惊的表情,但是这个表情也就一闪而过,就像一个香烟头被碾灭了一样。他说:我死了?是倪筱琪这么对你说的?哦,这太有意思了。说完这句话,他竟然低头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参破我那句话的玄机。我向他原原本本复述了倪筱琪的话,但是话一落口我就后悔了。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倪筱琪对我撒了个弥天大谎,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听完我的话后竟然狂笑不止,引得咖啡馆的其他人直往这边看。我看到他笑得眼角都冒出了泪花,满脸通红,然后突然又止住了笑,神色坦然,眼皮耷垂,脸上挂着一副刚刚射精后的表情。他说:这实在太有意思啦!女人可真不简单呐,天生的编排高手。你可能有所不知,倪筱琪的爸爸生前正是个邮递员,他就是这样死的呀。他死的时候,双膝跪地,两臂奓开,很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不过这只大鸟的脑袋奇迹般地撞进了一只火炉里,火炉那么小,他的脑袋又那么大,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当时一个白脸警察勘察了现场后说太不可思议了,就像大象和母牛性交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啊。不过他又说除非有第二个人在场协助,不过谁知道呢,她的爸爸是个醉鬼,对于一个酒仙来说,这种奇葩死法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吧。不过那个警察一直怀疑这起酒醉死亡事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当时倪筱琪还不到二十岁吧,可能还是个处女,反正她当时倒是挺冷静,礼节性的干哭了几次,不大伤心,大概巴不得这个老子早点死吧!因为这个老子喝了酒就打人,逮谁打谁,有时连只猫都不放过!不过幸好火炉当时没有生火,不然这个酒仙可能直接就火化升天了。雨伞男人讲起这事来十分平静,就像在背诵一篇课文。但是我的感觉却犹如五雷轰顶,脑袋里直冒火星,太匪夷所思了。而且我突然萌生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倪筱琪会不会弑父?我立马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


我还感到惊讶,眼前的这个男人明知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而且摘杏的人就在面前,却还能表现得如此冷静。他大概说得口渴了,就叫了两杯咖啡。他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不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就拿眼前来说吧,我觉得我理解你。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算是知己吧。从你上报纸以来,我就看清了你这个人,也看清了自己。我们就像孪生兄弟,为什么呢?因为咱俩都不高兴。咱们的生活环境令人窒息。但是咱们还得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其实有事,什么事呢?他妈的,咱们快憋疯了。你尽量在发泄,在酒精上。我呢,整天骂人,隐晦地骂烂婊子。我没朋友,宁愿没有,你也一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我那方面不中用了。你懂吧?人家常说老婆汉子,不如自个手里攥着。可这个女人我是攥不住了。所以对于你和我老婆的那点破事,我是不会介意的,甚至还得感谢你呢!只不过我没想到她会看上你,恕我直言,你的打扮有时像个高等叫花子,而且眼神贼溜溜的。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倪筱琪骂我是个秃鸡巴的阴阳人,唉,常言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今是嫁汉嫁汉,屌不能软。我呢,偏软了。所以,有一天,我和她约法三章:第一,她可以出去找男人;第二,要找我不认识的男人;第三,此事要在黑暗中进行。毕竟,我还算个爷们嘛,这种事如果张扬出去,我岂不是等于把脸兜进了裤裆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为什么后来又断了关系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但看来不回答是不行的,因为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语气中都流露出一种急煎煎的期待。我斟酌了半天才说:我染上了不体面的病。他立刻接上话头,嘴里倒豆子般说:你有性病?哈哈,看来你也经常在那种脏地方出没。这没什么尴尬的,我以前也经常去嫖。你能想象到那种地方的样子。女人的双腿都劈开了,还劈得大大的,往里一瞧,看到了啥?喝咖啡的时候不能说啊。看到了一个骚眼,骚洞,脓孔。这么说,倪筱琪也染上这种病喽?太棒了,她的运气可真差呀,第一次找男人竟然找了个烂龟头的矬人,哈哈哈。他满脸放光,一脸兴奋,顺手捞起那把黑色雨伞在桌沿上敲了两下。我赶忙澄清说不是那种病,是肺结核啊。然后我一五一十讲了与倪筱琪的那次最后通话。他听完后,脸色一下子又闷沉沉的,过了许久才说:他妈的肺结核也算不体面的病?病灶在你的肺上,又没跑到你的蛋蛋上。我一时哑口了。他呷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淡然说到:倪筱琪这个人怕死,怕的不得了。有一次,她看到医院一个食道癌病人吃饭容易噎着,而且这个病人说后脊梁骨有针刺般的尖锐疼痛,结果她一口咬定自己的食道也有肿瘤,因为她下咽食物的时候简直像着了魔,总是感觉后背心很疼。因为这事她竟然茶饭不思,人也瘦了一圈。最后,我只能带她到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结果当然是没病。所以染上肺结核这事,对倪筱琪来说肯定就像心口上压了一块碌碡,她肯定担心自己会得了肺癌呢。不过,死就真的那么可怕吗?我就不怕,当然了,也有一点点怕,但死这件事就像一堆臭狗屎,人总是竭力想躲得越远越好。但倪筱琪总是有踩这泡狗屎的愿望,或者说她最怕踩上这坨屎了,这大概和她父亲的死有关吧,谁知道呢!不过,我更想知晓的是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假如我就像倪筱琪说得那样已经死了,那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明白,而且这严重已经离题太远了。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摆出一副对这个话题颇费思量的样子,闭口不言,驼着瘦肩,目光瞪着桌面,好像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立起身,向我探出胳膊,好像要握手的样子,实际上他真的是要和我握手,只不过我一下子被搞蒙了而已。他拿起雨伞,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还会见面的,以后,肯定。我没听错,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像这句话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难产出来的。但是,说实话,我可是一点都不希望再见到他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几天后就传来了这个怪人的死讯,好像他就是被我的那个想法给下了咒了。大概在这次谈话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倪筱琪仿佛心血来潮,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倪筱琪好像很疲惫,嗓门喑哑,有气无力。她开口就说:我丈夫去世了,你今天来我家一趟吧。很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我和她老公的那次谈话,而她对自己以前的那些谎言看起来也已经淡然了,似乎那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早已随风而去了。我听到这句话时发根一奓,犹如遭了电击。同时感觉也很怪,好像这是她的老公第二次死亡。


我拿出最佳的行头,细心刮过胡子,对着那块水银漫漶的破镜子拔掉探出鼻翼外面的黑毛,甚至还换了一条干净内裤,然后雄赳赳地向倪筱琪家走去。我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感觉好像在庆贺那个男人的死亡。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感到颇不自在,但是,我为什么要换条新内裤呢?我一路上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等到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才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我想和倪筱琪做爱。


我实际上是头一回来倪筱琪的家。我按照倪筱琪给出的路线图,发现找到她家一点也不用费事。因为她家外面的一块空地上鼓鼓囊囊地矗立着一个军绿色的帐篷,帐篷外围箍了一圈五颜六色的花圈,乍看起来还蛮喜庆的。原来,这天是这个雨伞男人下葬的日子!但倪筱琪在电话中却只字未提。倪筱琪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土豆色连衣长裙,腰上很马虎地绾着一条白布,算是给丈夫戴孝。她脑后蓬着一嘟噜发髻,竟然还戴了一副眼镜,看到我的时候,嘴角勉强挤出一弯月牙儿般的浅笑,但这丝笑意迅速就隐没在一脸的哀伤中了。由于她和这个男人没有孩子,她拄着一根缀满白纸条的丧棒稳稳地在我面前磕了两头。我知道这是礼数,但我一时感到别扭,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实在可恨。整个葬礼上,人数寥寥,而且大部分人看起来心情都不算那么坏,脸上挂着常规性的神色,也就是说大家的情绪绝不会因为这个人的死而发馊。


我突然感到有点寒心,想起这个奇怪的人说过自己是没有朋友的,貌似只有那把黑色的雨伞。不错,他唯一留给我念想的恐怕就是那把雨伞了,甚至好像那把伞才是真正活过一回的,而他只不过是这把伞一个不起眼的花边装饰。我边胡思乱想边汹汹地抽烟。这时,揣在裤兜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我下意识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亮着一行字:向东五十米,轩辕书阁,七楼,不见不散。我一时感到惊诧莫名,不由得朝东睃了一眼,没成想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因为对面一幢大楼的半腰上赫然挂着一块牌子,用黑色狂草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轩辕书阁。我大脑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这肯定是倪筱琪发给我的短信,她可能打定主意要和我再叙旧情了。想到这,我在周围的吊唁人群中细细搜寻倪筱琪的身影,果然,遍寻不到她的人影。我扯掉胸前的白花,抻了抻外套,顺了顺头发,很是忐忑地向那栋大楼走去。大楼和倪筱琪的住宅只隔着一条马路,而且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只是路边有不少卖小吃的摊贩。我疾步穿过马路,到了大楼前却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入口。我又猴急又激动,两边腮帮子麻酥酥的,心脏怦怦乱跳,简直好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问了一个传达室的胖老头,才知道今天是周六,大楼正门一律关闭,但在楼背后还有一个入口,可以从那儿进到楼里。电梯徐徐上升把我带往七层的时候,我一直在掂量一件事,在今天这样一个黑色的日子里,我和倪筱琪该不该做爱呢?而且,关键的是,在一个书很多的地方,又该如何干那档子事呢?但是,当我一推开这个轩辕书阁的大门时,我立马意识到之前的想法不仅多虑,而且还十分荒唐。


轩辕书阁没有书。一本都没有。倒是挂着很多各式各样的衣服,男装,女装,童装,一应俱全。我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打算退出去再找找。但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确切的说,也不是叫我的名字,而是试图引起我的注意。由于目光所到之处满满当当都是衣服,我一时竟然不能确定声音的来源。我在这片衣服的迷宫中冒然前行,就像在一座雨雾森林里瞎摸,最后眼前终于豁然一亮,从一大排透明的钢化玻璃流泻进大团大团的刺眼阳光。我那只半死不活的左眼受到了蹂躏,光的虐待,也就是说,我仅有的一扇心灵之窗,被一片幸福的阳光给灼痛了。我哈着腰躲避阳光,好半天才看到玻璃前的瓷砖地面上垒放着两个樟木箱子,箱子上还坐着一个人。而且那个人还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立马认出这是那个和我喝过酒的养老院老头。老头身上竟然穿着一袭土黄色的僧袍,手里拿着一串檀木念珠,一脸菩萨样。我记得上次也是老头主动找我陪他聊天喝酒的,那时我已经在全城出了大名了。老头人很好,就是有点话痨,要么酒瘾犯了,要么就是太过寂寞潦倒,实在受不了,想再找我继续侃大山。但是他现在端坐在阳光中的样子,再加上那身僧人装扮,简直像个马上就要羽化登仙的活菩萨,而且他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地方?还在短信中说“不见不散”,口气也太腻歪了,害得我空欢喜一场。我盯着他手里的佛珠说:你总算投进佛祖的怀抱了。他笑笑说:我现在彻底脱离那所老人院了,在东山观音寺里当守庙人。我说:那恭喜了,不过你以后也不能喝酒了吧?他又笑了笑说:怎么不能喝酒?佛祖的肚子那么大,就是喝酒多了的缘故,我自然也能喝的。说完这话,他的手上竟然变魔术般多了一只酒壶,草绿色,看起来像个军用水壶。我对他说:想喝酒随时随地找我就行,怎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先是发短信,还又找这么个地儿,弄得像姘头幽会。没想到他缓缓地说:我没有发短信啊,我连手机都没有。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迷惑不解地说:不是你约我在这里见面的?那会是谁呢?我四下左右逡巡了一遍,除了成堆的衣服,再没有发现任何人。老头倒是很淡定,慢悠悠地说:大概是我外甥找你吧!我更加一头雾水,便问老头:谁是你外甥?我认识他吗?这时,老头干瘦的尖下巴朝我身后扬了扬,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呶,就是他了。我转过身一看,差点吓得当场大小便失禁,嘴巴黑洞洞地张开,仿佛被这个老头施了定身术。我面前赫然站着倪筱琪的老公——那个古怪的雨伞男人。


不过,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点的就是,当时他没有拿着那把雨伞。当然了,这是我稍后镇定下来的时候观察到的。我起先被这个鬼魂的突然出场吓得够呛,浑身筛糠,刚换的那条新内裤被冒出的汗水溻得湿漉漉的。随后,这个幽灵般的男人从老头——现在是他的舅舅了——手里拿过酒壶,很猛地灌了几口烧酒。然后,他把酒壶递到我面前。我呢,惊魂未定,胳膊颤抖,不过还是接过酒壶灌了几大口酒。我现在需要酒精来稳住自己的心神。他也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好像那个老头的表情分毫不差地复制在了他的脸上。此时,他双手插进裤兜,一副闲庭散步的样子缓缓踱到窗前,还不错眼珠地盯着外面。而外面,他的葬礼正在不愠不火地进行当中。从窗外抖落进来的阳光没有了先前那般肆虐,但光晕依然挟裹这个幽灵男人的周身,仿佛这个人刚刚涅槃重生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我和倪筱琪离婚了,终于。


这就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种缺氧后的空白,好像所有的东西被格式化了。不过,我的脑袋总算还敲出了一句话:和一个死人离婚?够玄乎的啊,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萧莫隔的脸上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她早就想和我离婚了,可我一直没有同意。当然了,我也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主儿。我也知道这段婚姻快断气了,就像一只夹在门缝里的老鼠,就剩下最后的尖叫和扑腾了。可我总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完结,为什么呢?他妈的,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么一种感觉,就像一锅汤里缺了点盐,不错,再加上那么一小勺盐,那么这锅汤就很可口了。你知道倪筱琪是怎么评价我的吗?她说我就像一把没有伞骨的破雨伞,永远都撑不起一片天。后来她又说雨伞只有在下雨的的时候才能被人想起,而平时只能在阴暗的地方待着。而我呢,一把破伞,永远都是无人问津的。这话我认了,所以一点也没有生气。后来,你和我的一席谈话,让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很怪的想法,这个想法可把我害苦了,整个人像被架在一道慢火上燎来烤去,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了。当然了,这不怨你,相反,我还得感谢你呐。


说到这里,他歇住话头,还笑吟吟地盯着我。我觉得这个怪人现在貌似心情特别好,好像刚刚中了六合彩一样。而且我记得他以前说话就像被腌过了一样,吧唧吧唧的,但现在却慢腾腾的。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产生了一个什么想法呢?


他的脸上忽地皴皱起一层哀伤的细纹,有点像一只忧伤的哈巴狗。这个转变有点太快了。他沉吟了半晌,才慢慢开口说:我爹临死的前几天,很怕。怕啥?怕死啊。他双手在虚空中又抓又挠,口里念念有词:‘天神啊,救救我吧!’,天神当然救不了他。他前晌刚死,后晌好像就被人忘了。我看到他的死让大家反而轻松了,大家有说有笑的,就连我妈也不例外。我当时年轻,憋不住气儿,就对着满屋子的人咆哮:‘我爹死了,你们倒是都蛮高兴的呀’,这话一落地,满屋人先是一愣怔,紧跟着都哇哇大哭了起来。从那时起,我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那就是假如一个人死了,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变呢?或者说,一个人死了,是不是希望有很多人惦念他呢?我不像我爹,所以我也不大怕死。死本身就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就像1+1=2一样,你怎么能怕一个真理呢?我怕的是死后很快就被人忘掉,就像忘掉一个梦一样。我就是想知道如果自己死了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所反应呢?如果我不是一只蚂蚁的话,总归会有人为我哭两声吧!那次我找你谈话后,倪筱琪对你说我早就死了,这让我当时很兴奋,兴奋得胃都有点痉挛了。后来我就主动找倪筱琪商量离婚的事,但我向她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为我举行一场名副其实的葬礼。她当时听了这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我当然没疯,但是如何让别人相信我真的死了,却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倪筱琪为了能离婚也算是拼了,她竟然从网上了解到每年去华山旅游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倒霉鬼要失足掉下深渊,有的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专门的救援队都找不到尸首。我觉得这个办法挺靠谱的,但是需要一个假的见证人,所以我和舅舅去华山旅游了一次,他还顺便在华严寺叩头烧香拜了佛。然后呢,我就死了。舅舅演技还行,又是哭又是抹鼻涕,对所有人说我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了,尸首全无,只留下了一把雨伞,可怜呐。这不,今天就是我出殡的日子了。


我看到老头伛偻着瘦肩,脑袋垂在胸前,口里流出的涎水把胸前的僧衣都濡湿了。老头大概又齁齁大睡了。这个雨伞男人把我拉到窗前,指着外面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参加葬礼的人群变得稀疏了,疙疙瘩瘩的。而且还有敲锣吹钹的声音渗入耳膜。我已经彻底释然了,调侃地对他说:我看到了你的葬礼,要升棺起灵了,你马上就能入土为安了。


这个奇怪之人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好像整个人真的要升天了,红光满面。他用亢奋的声音说:终于,我看到自己死后的情景了。


这时,我忽然间想到一个问题,赶忙对他说:那棺材里肯定是空的了?


没想到他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好像这个问题压根就不值一提。最后,他才用有点神秘的口气说:当然不是空的,棺材里面躺着我的那把雨伞啊!  

end


但是他的嘴巴太臭了,哪个女人愿意和他接吻呢?可是铃铛最后一个个都锈蚀了,梦想挨个破灭,毫不容情,好像我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总之是臭到家了,就连追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妞,都被人家以“我还没考虑好”为由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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