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记


by 

王亚


做个闲人



若评最丑汉字,在我的字典里,“闲”当列榜首。可“闲”兄斜厄着眼懒懒地回一句:“我原自在,要这劳什子作甚?”


“闲”兄是高士,如天上云、云中月,御风而来,月到门时,便得了一“闲”字。月到门时是古简体的“闲”,月到门时也是僧仲殊《诉衷情》里的句子——“钟声已远,篆香才点,月到门时”,钟声添空境,篆香造幽氛,都为月。这钟声不是寒山寺夜半初闻的洪钟大吕,是向晚时敲响的余韵,殷殷切切拖长了,缓慢地洇进带风的夜空,愈轻灵,愈清净,最终走入夜里拐个弯,消失了。晚钟响过,篆香才点,月光已追上来,映得门前中庭空明一地。


“钟声已远,篆香才点,月到门时。”这样的文字,不带一丝火气,仿佛是天生的好句子,让你吧咂吧咂半天,还觉着它哪儿都好。


“闲”总是仙家笔法,却又不是烟行媚视的女子,虽然一样有林下风气,一样的如月光淹然漫漶,可女子终究柔了,是清隽小楷,少了逸笔。“闲”是庄子,不是老子,更不是孟子、韩非子。


孔子偶有闲心——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这句大致意思是“孔子闲居之日,整齐而又静和。”大约某个冬日,孔夫子居家负暄读书,偷得浮生半日闲,于是被弟子记录在册。《论语》里最闲的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过,这是曾点的闲,孔老二自幼家贫又逢乱世,自然立远志,即便后来携弟子周游列国,创儒家学派,终是操劳多于闲适。


老子喊着“无为”的口号,每天絮絮叨叨:“道可道,非常道”“一朝之忿,不可不畏”……孟子更甚,干脆板着一副脸孔说教:“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哎呀呀,想想看都像孙悟空整天对着唐三藏,头皮也麻了。


屈指算算,诸子里真闲人只有庄子了,做独立之龟,游乐之鱼,栩栩如蝴蝶,夫人离世也鼓盆而歌。闲是像云一样,停在半空,像月一样跃入门来,是不知身为蝴蝶抑或庄周。


但,要列出古今闲人排行榜,庄子怕也进不了前三甲。


第一等闲之人人是张岱。有的人的闲是天生的,如张岱。


明清之际真是好时期,文字里老子孟子朱子们几千年的丰大端容,到这会儿忽然有些俏皮了,有些性灵了。张岱便生于这个时期。张岱字宗子,号陶庵,绍兴人。


张宗子的闲是繁华而孤独寂寞的,像热闹过后心里空荡荡撞出的回声,一点点铺陈成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都是他的闲梦,留待繁华过尽后犹来耽溺其间。他自做着富贵闲人,书蠹诗魔,好不风雅。即便后来时乖命蹇,仍游历山水间,无怨艾,无悲怆,写着空明的文字,直至死亡。


张宗子文字均由闲中着色,犹如冰雪,几乎无需细细的咀嚼,仅凭直觉便可知其好。他的好,不是治世经纶的官家气质,也不算狂放不羁的布衣文人,他的好似庄周梦蝶,逍遥自适。


他爱热闹,愈热闹到烈火烹油愈欢喜。他也不去往前凑,自意气飞扬却只在一旁闲看。


七月半,他往西湖看人。索性,夜半里湖,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与满湖鼎沸人气似乎隔了一个维度。等到众人散去,干脆酣睡于十里荷花中,在拍人香气里做一个清梦。


他看柳敬亭说书先生,说到筋节处,叱咤叫喊,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


他看美人,写妓女王月生竟如神仙中人,没有一些狎亵。月生貌美如建兰初开,又善楷书,画兰竹水仙。月生气质出众,众女见她纷纷自卑躲避。月生交游高致,俗人亲近半月也得不到她一句言语,却与高士闵老子交游。这哪是写妓?竟仙似天上来人。张岱有贾宝玉心性,待女子亲而不狎。


大雪三日,他到湖心亭看雪。这夜,世人皆深居简出,飞鸟都不现身,失神有柳子厚绝句《江雪》里的意境,却又不尽相似。子厚的“灭”和“绝”,呈现出一片死寂,清峭已绝,惟渔翁的背影在江雪里遗世独立,于渺无人烟之境泰然自得。张宗子更自适,每一笔都疏淡清远,比之子厚,少了几分凛然,几分孤傲,而更多了一些儿仙气,一点儿痴气。


单只看“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一”“两”“三”,寥寥几笔,轻轻展颜一晕,一抹,一提,一挑,数点墨迹,一幅隽雅清旷的西湖雪景图轴轻轻展开,水墨的烟雪,清浅浮淡。天长地阔,亘古久远,渺杳清静,都在这“纸上”,而人何尝不是这浩渺中的蝼蚁草芥?置身其间,万般繁华靡丽谢幕,过眼皆空。


更得意趣的是,亭上居然早有二人铺毡对坐,烧炉煮酒。拥毳衣抱炉火,天为帐地天为饮酒赏雪,连仙也羡煞了!实在当得一浮三大白。


张宗子得算生活家,将日子过得这样繁花着锦孤单如仙,难怪诸多女作家都发愿欲穿越回明清嫁张岱。


再来论,其实太白也闲,苏子也闲。太白是谪仙,苏子既可上天又可落地,正直而好玩,比张宗子更多些天真活泼。但若闲至仙范,还是张宗子。


我想刻两枚闲章,一曰闲月,一曰孤独寂寞如仙。



持黄酒



晚上朋友聚,喝多回家路过一只黄斑纹的猫,大约是看我好看,在路灯下鼓了圆乎乎的眼瞪我半天。我便嘻嘻冲它笑,想回它一个媚眼。它虎着脸对我“咔——”一声,后腿一蹬蹿进花丛不见了。我仍旧笑,左右扭身瞅了瞅自己,挺好呀,臭小猫崽子也学扮老虎。便仰着头笑,回家。


还是有些醉了,我略微知道。到家挠着脑袋想半天,其实也不算醉,微醺。哈,微醺,造出这个“醺”字的祖先必定也是位好酒之徒。“醉”实在不好,拆字来看就酒醉得死了般,或颓靡或妄语,行止无法自控,若再加以身体上的反应,就更招人烦了。“醺”才是刚刚好,仍可笑语晏晏,甚或原本板正之人也添了几分生趣几点魅惑,披了一肩月似的,莹莹有光。


你只觉得看天天蓝,连夜空里都浮着轻云,月亮遮着半边脸对你含情脉脉。远远近近的霓虹都晕着一圈儿光,在夜里暗香浮动。酒造出一个浮醉的人间,你在里面微醺着,恣肆地幸福!


酒是好东西。比如孔乙己,穷得只剩几个大钱,也得排出来温一碗黄酒要几颗茴香豆站在柜台前拈着豆就酒喝。黄酒就是一出戏,西皮流水,长腔短调,咿咿呀呀唱着。几个世纪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犹能将你溺在里面,拔足不出。黄酒又须陈年,时间一跌宕便沉厚了,波澜暗藏。


黄酒更宜天寒,中秋或冬至都好,前者有月,后者有雪。东坡中秋月下怀子由,才有了“把酒问青天”,太白月下独酌微醺时便举杯邀月,明月助酒性似乎是天理。惟欠了的是,明月可照人孤独。还是白乐天适意,见晚来天欲雪便生起红泥小火炉,煮了绿蚁新醅酒,书一小笺问刘十九,“能饮一杯无?”姑且不论古时的压榨酒是否就是黄酒,夜比水凉,温一壶酒招一二好友,总是温暖些,你不见“对影成三人”里刻了多少蚀骨的孤独?


好吧,就是雪夜了,一小坛子黄酒一定得是绍兴产,运河畔谁家门前老樟树下埋了十余年的女儿红,酒铺里自酿不掺一些假的加饭酒,最不济也得李臻龙山的花雕或太雕。袁枚说:“绍兴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于饮食上,随园老人不是可苟且之人,我也不是。


黄酒得温着喝,自然因为天寒,大约也为黄酒里存了岁月,不自觉就醉了。《红楼梦》第八回里,宝玉在薛姨妈处讨冷酒喝,薛姨妈赶紧阻住:“吃了冷酒,写字打颤儿。”宝钗也笑:“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散发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黄酒是稠而厚的,将年月搁在了在里头,搁的年成越多越粘稠如药,可治病了。治忧伤寂寞孤独相思失恋,怀才不遇人生多舛,百般心病一醉了之。李白又发话了,举杯销愁愁更愁,那是独自喝闷酒喝到颓醉。


喝酒还是招朋唤友得好,再煮几个小菜,蒸一屉大闸蟹。有人爱在黄酒里搁姜末略烧开,说是螃蟹性寒,姜酒好驱寒。其实,这好比好酒掺了水,不但味寡了,还添了好些怪异。就好比吃蟹,有人要大卸八块以油盐豆粉煎炒,李渔却道色香味全失了,这是妒忌蟹的美味和美观才来多番蹂躏。他主张:“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则气与味纤毫不漏。”这显然是个可爱的老头儿,比袁枚捧出的整本《随园食单》更得真味。他二人倒有一点相似,爱酒而不嗜酒。李老头说:“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袁老头说:“酗酒者,不能知晓酒味的美恶,辨别是非曲直。”明清另一位可爱老头儿张岱居然不喝酒,因为家族遗传式酒精过敏,“食糟茄,而即发赪”,真真是少了许多好文章。


继续说温酒,黄酒同样须留本味。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锡制温酒器,中间一个小酒壶,外围似小坛子,热水就倒在里面。大约金属导热快,小酒壶搁进去一小会儿酒便冰凉了。


这会儿要寻老锡器是不得了,隔水略烫一烫酒喝吧。烫过的黄酒绵软的,一股子暖香,像温良的妇人坐侍在侧,不知不觉你便微醺了。几个损友持螯饮酒,参着各路野狐禅,窗外朔风鼓荡雪粒糤乱。你微眯着眼哼着小调,谁要侧耳过来细细听听,咿咿呀呀只听得两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啖粥记



啖比吃好,吃全然没态度没味道没声色,只剩个咀嚼吞咽的动作。啖比食好,食尽顾着温雅了,明明这样好的饮食,偏拿捏着,像半老徐娘装个闺中小姐,企图以扭捏的模样掩去眉目里的欲望。啖比饕餮好,饕餮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自己尽兴了,也唬得一干人等蹬蹬蹬后腿三四步。


一个朋友写文章,说“藏书羊肉”这个名字好,有书有食,想象着一个藏有万卷诗书的江南小镇,沁凉的夜色下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八仙桌边啖羊肉汤。


我读罢,故意跳起来找他理论。不好不好!羊肉是不宜于江南的,更不宜书,你几曾见李逵一边啖食羊肉一边读书?热热的羊肉汤宜冬夜里大口喝,喝饱了就觉得一个冬天都不冷了。而江南小镇该细细品慢慢啜,羊肉汤要细品慢啜了,冬夜里人早就冻僵。羊肉汤还是搁在河南以北、陕西以西吧,而且冬天要冷得清鼻涕都要流将出来,羊肉汤热腾腾的腥膻味儿,将寒凉也捂热了。然后,重重地擤一把鼻涕,开喝!江南小镇的夜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惊吓?这是饕餮,宜羊肉,宜景阳冈,宜萧峰,宜大漠孤烟直。


我这番话自然不“诋毁”藏书羊肉的意思,半为玩笑,也觉得江南更宜清馔。


苏州平江路或湖州南浔镇上寻家小店坐着,席上几味蔬果菜肴,太湖白鱼、蟹粉狮子头、响油鳝糊、绣花锦菜、桂花糯米藕,再烫一壶绍兴花雕。隔水的对岸小戏台上正唱着昆曲《长生殿小宴》,你便啜着小酒,啖一口嘉馔,跟了唐明皇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即便独自,孤单至此也成了仙。你耽溺得久了,或许就施施然来一佳人,烟视媚行的往你身边一坐,替你搛一口白鱼,又自拈了海棠糕浅浅地笑。她伴你饮得微醺了,你只眼皮耷拉了那么一小忽,她便遁去了。你看看小戏台,杨贵妃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水磨腔,眼风从唐明皇手执的酒觞流向你。嗯,须得再啖一口狮子头才可压得住花雕的后劲。左右瞅瞅,再看看自己,仍旧是凡胎肉身烟火俗人,没有狐女亦无仙。


江南、昆曲、美酒、佳肴,啖便有了魅惑力,梦里不知身是无睹,飘飘欲仙。


其实,一箪食一瓢饮,清粥素食亦有味。啖粥倒宜书,且不说昔日范仲淹发奋攻书,以凉水沃面,啖粥而读。只一味清静便好,白粥,素菜,静室,就一口菜啖一口粥,翻一页书——

刘姥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于是乎,“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


——你也领着她们一厅的主子丫鬟一起,笑岔了气,口里的粥差点呛进气管。


西门庆说:“今生幽会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


——你啖着一根脆笋,不住摇头,这厮善辩,生生要为一己欲壑开脱。


或读《刘伶传》,他携一坛,一人荷锸,谓曰:“死便埋我。”便恨不得端了这粥冲天敬他一碗,敬毕,自己这厢里大大地啖一口,一个激灵,魏晋风骨上身般,粥也豪气了。


粥自然还是软绵绵的。再读《浮生六记》,三白写芸曾言:“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粥为素常日子,如天冷唤添衣,夜来鸡归埘。人世又偏无常,起承转合也由这一粥一饭。他二人自年幼藏粥始,至中年陈芸重病共啖一碗粥而止,相濡以沫廿余年。芸终究一灵缥缈,撇三白而去,只留他在浮生长恸。他曾刻印章两枚,上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他执朱文,她执白文。她终是先离他而去了。


大约是他们太贪恋,便今生的素常也含冤而死?


啖土豆地雪藕亦是贪恋,日啖荔枝三百颗亦是贪恋,杨修啖酪更是贪恋。


溽暑不堪热,若得冰瓜雪藕简直捡个官帽也不换,瓜与藕都是当季的新鲜香甜,又冰镇了爽脆的。那滋味,岂止郑板桥“心肺生凉”四字可概括?犹在嘴里绵延数日,张翕间仿佛还留着一股清新。


老苏最是好喝之人,也唯有他,贬谪岭南还贪着荔枝美味,流放儋州犹临江汲水月下烹茶,任际遇如何,有醴醪膏蟹他自端然地作老饕,有青菜粗茶亦能啖出清欢无限。苏老夫子才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玩的可爱人儿。


杨修却是太精明了,为着一人一口酥酪,平白的丧了性命。这是贪嗜。


啖有贪恋貌,而远好于嗜。


我独嗜蟹,恨不得从秋吃到春,春又到夏秋。老天自是不服气我等贪心,只供一季蟹秋,菊黄蟹肥时,持螯而啖。



剔红寂



从来没有一个字如“剔”般,寒光一闪又艳帜大张。


庖丁手起刀落间,砉然响然,刃肉剔骨几可合上音韵,俨然就是商汤时《桑林》舞乐,让你几乎忽略了刀刃上凄炎热峻的光。剔是顶尖的冷面杀手,杀人亦艺术,像古龙大侠笔下的中原一点红。


剔又异域风情,拔下玉钗剔银灯,伴君红绡帐里,日高犹春睡。


“剔银灯”是词牌名,还有一个名字“剔银灯引”。虽说只是一个动作,却远比点绛唇、念奴娇、眼儿媚什么的更蕴藉而娇媚。眼儿媚们只能算小巷卖花姑娘,终究小门小户,那点娇俏总有些躲躲闪闪,媚态不够,明媚也不够。剔银灯是花魁,见惯人事,贩夫走卒自然入不了她眼,达官权贵亦不趋附,她自在琴前端坐,轻挑慢剔,候得那心仪书生到来方展颜一笑,倾倒众生。


如此说来,剔银灯得演出诸多剧目,杜十娘李甲算一出,李香君侯方域演一出,董小宛冒辟疆扮一出,以柳永秦观周邦彦为男主角更演了一出多幕剧。每一出幕布一拉便暗示了结局——红绡香软鼓乐喧阗,愈荒凉后愈悲凉。银灯的华美,剔的寒,已经在启幕前埋下伏笔。


不曾见过银灯,在各大博物馆看得最少的都是青铜灯盏,各种式样诸般用途,都是青铜器皿特有的敦实厚重,仿佛一临世就有了笃定,可照夜读,可映剑舞,临行前母亲细密的针脚,老父尺牍里暗藏的叮嘱。而银的特质是冷艳,如美女素颜,即便淡淡瞟你一下,眼风里犹有兵气,可伐人。若再添些纹饰,加些镂空雕,即便仍旧冷,也冷得秾丽,是貂裘狐衾华服里裹着的倩容,金簪玉佩,黛眉红唇。如此,便无需看你,你也倒了。


青铜灯下,夜读舞剑缝衣书信,剔开盏里结了花的灯芯,灯火总怜人一般,由晦至亮,还你一夜澄明。剔银灯时竟活脱脱似《红楼梦》里蒋玉菡唱来一阕酒令,末了两句是“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恐怕你得谐谑了,好字眼里偏窥出冶荡心。这得怪柳三变,他一曲《剔银灯》尽是风流账,读书天气里也偎红倚翠,沉醉高睡。倒是范仲淹的《剔银灯》显得不合时宜般,本该款款婉曲的夜,他都用来思考人生了。有两句倒似乎故意来责柳永式的《剔银灯》一般,范老夫子俨然一学究,指着柳永少游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倒有一样相同,两款《剔银灯》似乎都读出孤独寂寞。柳永醉亦清醒,范仲淹更清醒。


剔红也寂寞。


剔红我见过,一种红雕漆器,朱红大漆敷在漆胎上,一层复一层,层层复层层,直至百十层两百层。半干未干时,填了画稿,细细地剔去浮漆,饰以锦纹,开了一朵雍容牡丹,腾来一条飞天蛟龙,或楼阁人物曲水流觞,或仕女艺伎鼓吹歌舞,仙鹤麋鹿祥云回纹,竭尽繁茂。更盛极的在于那端正的红,饱满而肥腴,放在任何背景前都奢华至寂寞。


如错返回到北宋辰光,一跌落便撞见朱门夜宴,宫灯红烛琳琅,珍馐美酒罗致,觥筹交错,乐舞翩翩。你兀自在这里惊愕,已有仆佣侍候宽衣解带换上华服,玉爵在手美人在怀,昏昏然醉在其间。夜深酒醒,你清晰地看到金觞倾侧,绿蚁四溢,美人儿颓靡,连案榻边的牡丹都失了姿色,唯有那些剔红的盏盘笼盒,仍旧繁盛。一清醒便又回溯至今,剔红成色愈发秾艳,千百年时光的包浆依旧似火,汩汩燃烧。


我也曾见过新制的剔红漆器,也是那样端然的红,竟了无生气,是各种弦乐鼓吹铙钹齐发,空有热闹非凡。


剔红是需要一些孤独寂寞的,再施以年岁的包浆,静静地呆着,以乱世作底子也罢,以盛世为背景也好,掩不去那美艳的红。


一年独自穿梭,在江南一条小巷一户人家喝茶聊天,案头有银壶青花罐也有剔红粉盒,一青一红并排,竟似相偎着走过了光阴。请我喝茶的老太太讲每一样器物的来历用途,银壶可烫酒,上好花雕烫过了不伤胃;青花罐里小的是养蛐蛐的,大的盛吃食,装过糖豆茶叶绿豆糕……剔红的粉盒,粉盒是丈夫送的第一份礼物,那时尚未婚配,他早上偷偷来给她敷粉。老太太牙早掉光了,也没戴假牙,嘴唇凹陷,皱纹开得如层层复瓣的菊花,说剔红粉盒时,犹抿嘴笑了。


剔银灯、剔红,都是寂寞的好,寂寞方显出那样的胜血来。


各种“剔”大多好,只别“剔牙”。我曾见人一根儿牙签在牙齿缝里捅来捅去,剔出隔夜的牙花牙垢,拈在手里中指一弹,那些污垢半空里打个旋不知道落哪一处去了,照旧这根牙签又在牙缝里捅着。剔牙文雅的会一手剔一手掩嘴,其实掩不去面部的变形,掩住了人家也知道你在“除垢”,终究不好看。这活儿最佳与其他私事似的,得避人。



聒啊



偏生在这个日子写“聒”,我想着时,从心里翻出笑来。今天是国庆日,最是热闹非凡聒噪时。


喝着茶,翻翻书,打着字,隔着一个世界一样,听那各种暄腾,礼炮、车声、轮船汽笛,居然隔壁的工地还在施工。


我并未趴在飘窗看,就知道在钻地基。像写文章,硕大无比笨拙的机械钻一点点写,隔壁那片地就是纸,被写得千疮百孔,污糟腌臜。它是小学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同桌,写错字也懒得使橡皮,黑指甲缝的手指沾些唾沫涂涂挫挫,留下一个黑边缘的洞。它只顾埋头哐哐当当,间或呜呜呜呜螺旋状钻响,还没节律。马达声倒一刻不停节奏明晰,作了浑浊的背景音乐。这些笨音在雾霾的穹顶下撞出混响,把我的脑袋也撞混了。心里飞出无数柄可取人首级的匕首,一刀刀全刺向那笨家伙的心脏。它的心脏在哪儿呢?


不胜烦的聒啊!


天性爱疏离,人多的地方我是断不会去的,也不爱与繁琐话多的人交往。聒的模样就如薄嘴唇高颧骨三角眼的妇人,她自有100条舌头在你耳边嘚嘚嘚嘚不休。丈夫的臭脚、儿子的顽劣,2.8元一包的盐、2.8万一个的LV包,东家的长西家的短……哎呀,我竭尽心力才想出这6样她的话题,还有94条舌头都得干嘛?


有一样小东西的恬噪堪比薄唇妇,蝉。从初夏开始,它便躁了,不知隐在哪里,声儿总在耳边,扯长了嗓门——急——呀——急——呀——,破锣一样喊一夏半秋。真不知它都急什么,唤得你也急了,恨不得上天入地寻出它来,摁住了,大棒子伺候几顿屁股。只一个拇指大的小玩意儿,黑不溜丢,呆头愣脑,怎么那样的大嗓门?


也有闻蝉声不急的,古人都不急,他们说蛩声蝉语话凄凉。细究起来,蝉声确乎有些凄凉,鸣叫至沙哑犹不歇,几人听懂了它们?声高也徒劳。“寒蝉聒梧桐,日夕长鸣悲”,豪迈如李白写秋情一样离不开悲,寒蝉、梧桐、日夕,哪一种不携了秋声?倒是一个“聒”添了些生气,在无边的秋愁里划破一道,浓霾散了些,灌进一丝风来。


这样看来,聒噪也不尽是烦呢。“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南朝王籍该算天下第一个将聒噪写得幽秘无比的人。自然,这噪只能是单一的,蝉声、鸟鸣,以极简的声来衬极深的静。蝉们长久的聒噪在山间撞出回响,竟有林下风一般,兀自徐来,不但不嫌吵了,反倒生出清气来,可以涤昏聩。还将聒写得静的人是王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和先世的王籍一样游的是若耶溪,承王氏一脉,气息都是相近的。不过,后世偏又有个王安石,非跟祖宗拗着来,他说“一鸟不鸣山更幽”,简直是要将先人的诗句翻过来,却点金成铁了。王安石必是有叛逆心的,或曰创新性,所以他会改革。


再不说我的老祖宗们了,换一个手法更高明的,既能写静又将闹写得满团欣喜。他是曹雪芹。


七十六回里,凸碧堂里赏月闻笛罢了,黛玉湘云自到凹晶馆联诗。前半截众人一齐热闹非凡反显得凄清,后面她二人在空阔的荷塘边,脆生生巧笑联诗,静里倒生出许多兴致。半夜里一只鹤也来凑兴了,嘎然一声腾起,月影也荡散复聚几次。于是,湘云得了一联“寒塘渡鹤影”,黛玉对了一联“冷月葬花魂”,这个中秋方始圆满。这时来回味,竟不知是黛玉们在聒噪抑或白鹤在闹腾?曹大官人这两句该是从杜甫的“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里化用而来,虽不是王籍式的小清新,一样静到了极致,也雅到了极致。


真正的闹腾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贾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各种精秀已不必说,单讲秋爽斋的午宴,刘姥姥煞有介事地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于是,其他人笑倒了一地。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的,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各样性格各副样子,湘云率真,笑相也豪气;黛玉笑得柔媚,柔弱中又有节制;宝玉一直是老祖宗的宝贝,笑时也撒娇;探春泼辣,自然也给她个泼辣的笑……


这些热闹你何尝会嫌它聒噪?


纳兰容若有词“乡心心乡梦不成”,看来,是否聒噪全由心。



看戏



总有人说“人生如戏”,其实戏哪如人生?一部几百集的肥皂剧充其量也只不过简缩几个人的人生而已,何况传统意义上的“戏”。


戏会很热闹非凡,上场前一阵锣鼓点子暄腾。我总疑心开场锣鼓如说书或口技前醒木的作用,一拍之下就提点台下兀自嗑瓜子闲聊而神情涣散的观众,戏开始了。


黄梅戏是祖父的最恨,我也混沌地做着跟屁虫,最早看的是《劈棺惊梦》,那年十岁。我知道扮田氏的演员叫马兰,祖父天天与父母聊她。我几乎以为她是和我们很亲近的人,近到像远房亲戚,虽见不着,隐约还有一丝血脉连着。


马兰将田氏开初的端然端庄,试妻里的愈进还退,劈棺时的幽怨纠结,以至于惊梦后的凄绝,唱得情切婉转。她似乎果真与我们连着一般,直叫我看得惊心动魄,觉得连身心顿也没处顿了,只恨庄子这个小老儿虚伪狠毒。黄梅腔软而不腻,竟可将此诸多情绪一一唱出。


黄梅戏总过于民间了,是山间地头行走的小村姑,纯朴而娇俏。昆曲得算大家闺秀,并非一开初就系出名门,只因了几百年文化的浸染,才显现出“家学渊源”。


家乡郴州是一座湘南小城,却有一个昆剧团,唱湘昆,偶尔排练出该戏便会展演,也常有传统剧目如《西厢记》《牡丹亭》《玉簪记》《长生殿》种种。


第一次看昆曲是念初一,湘昆剧团根据秦少游羁旅郴州的故事创编了一出《雾失楼台》。我坐在戏台下,怔怔的看,华美的舞台,扮上了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比电视里的黄梅戏更有许多迷梦一样的幻境。戏里郴州旅舍和桃花居的布景,分明就是我们每天一拐脚就去了再熟悉但是的地儿。上了妆一袭青布衣的秦少游,两个颧骨处晕开的酡红,倒是与他唱《踏莎行》的悲戚有些不糅合。


回家我饶有兴致地同祖父聊昆曲,说戏里老妇念白“顷刻的”跟我们老郴州话是一样的。隔了很多年,我不再记起那出戏,也再不曾看过昆曲。郴州湘昆剧团也变成了湖南昆剧团,昆曲起起伏伏,一切盛衰似乎都与我们这城中的人无干。


经年后的一次饭局,我认得了湘昆的名旦雷玲,第一次见一个女人美到无法言说,眉梢眼角里都流出风来。我在她跟前自然是丑丫头一个,饶是这样,我亦扬头骄矜着,以为不过是个唱戏的。席间她唱了一段《游园惊梦》,我于是爱了她。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为昆曲而生,即使不装扮一唱上就是杜丽娘,让人魂也跟去了。


我开始屁颠屁颠地追着雷玲看昆曲,展演也看,排练也看。湘昆的小剧场比后来建的郴州剧院更有韵味,像旧时大户人家的戏台,只几十口亲亲热热坐着,吃着时令果蔬点几出喜欢的戏,悠哉悠哉。


昆曲唱词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文字,句句摇曳生姿,配上雷玲的风流模样,真真叫人爱煞了的舍不下。随便拣一个曲牌出来都好,如《游园惊梦》里“好姐姐”,雷玲一身小桃红的装扮,拈一柄折扇唱“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简直是噙珠吐玉,一派莺声婉转。雷玲的眼风几可伐人,全无需千军万马,檀板慢拍中便呼喇喇倒了一片。她扮崔莺莺更柔媚,临去秋波那一转,直可以让我也灵魂儿飞上半天。《西厢记》的唱词也俏生生的,如炎夏里啖冰瓜雪藕,倍脆爽。《锁麟囊》里又有一番别样的激越,一收一放间飞白酣畅,正该是薛湘灵的亮烈。


昆曲里也有我不喜欢的,如《琵琶记》,如《邯郸记》。赵五娘的贞与孝太过于完满,好得没有了生气。而雷玲的美又多少有些魅惑,扮端庄到板正的赵五娘,总隐不去那些媚态。不好。卢生一梦历经人生富贵的悲欢,及醒来,店家所炊黄粱未熟,于是乎听了吕洞宾一席话便修道去也。尽是玄虚臭道学气,更不好。


别于黄梅戏和昆曲的柔媚,有两种戏曲倒是刚性十足,豫剧和秦腔。“刘大哥讲话里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豫剧是连女子都可唱得豪迈如壮士。秦腔更一味高亢,声音大开捭阖,吼出来像破锣嗓子。


一次在后海一个胡同口,见一位年老瞽者捧着三弦坐在地上唱老腔,泼辣辣的扯着嗓子吼。零下七八度的夜气里,他的盲眼凹陷,长而腌臜的须发在朔风里散乱着,那样奔放豪气干云的腔调竟更助了悲苦。我看了一阵,凄惶得不行,扔下几十块钱逃也似的遁了。


这才是人生,戏如何唱得出来?



懒云窝



“懒”真是个极势利的字,如《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个个戴着浩然巾,前一张脸一派天真唯美,浩然巾一掀开,底下那脸丑陋猥琐恶形恶状。


“懒婆娘的裹脚布”常被拿来骂我们这些人写得不知所云。懒婆娘历来也有着极生动的模样。日上三竿,微尘在光影里懒洋洋地浮着,灶台上盐罐子未盖,油瓶子已倒,锅里锅巴菜垢一层覆一层,犄角旮旯蛛网蒙灰,经年未洗的被褥旁一堆懒肉横陈。


这其实是小时候祖父为我们讲的懒婆娘样子。这个懒婆娘吃饭从来不洗碗,都靠舌头舔于净。更奇葩的是,她还有一个懒汉子。一天半夜来了个贼,懒汉子听见了便推懒婆娘,懒婆娘其实早醒了,她懒得做声。那贼见屋里别无长物,只看中了灶上那口铁锅。可是菜垢锅巴太厚,与锅子生成一体般,浑沉,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偷走。等贼走后,懒婆娘突然悲从中来,懒汉子极不情愿起身看后,哈哈大笑,原来贼把那已然形成锅状的锅巴给偷走了,他们的锅子好好的在灶上呆着,锃亮如新。


懒婆娘的至极懒还在另一个故事里头,三顿都懒。这个懒婆娘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日丈夫要出远门,怕她饿着,便做了个极大的饼圈套在她脖子上,让她可以张口便吃到。可是,懒婆娘仍旧饿死了。因为她只咬了跟前的几口,连转一下都懒得。这是真正叫“懒死了”!


懒婆娘若再恶,就更让人抵死了的厌弃了。似乎往往后娘都又懒又恶毒,像白雪公主灰姑娘们的后妈,即使长一副贵妇模样也掩不住眼睛里的可怖。


一样的懒,换在女孩儿身上就是另一番风情。女孩儿总是消毒的,连贾宝玉都说女儿如水,未出嫁是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便没有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再老竟成鱼眼睛了。难不成果真是因为“染了男人的气味”?


女孩的懒叫“慵”“怠”“倦”,连样子也漂亮了。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少女李清照的身上几乎可以照见《红楼梦》里史湘云的样子,憨憨的,有一些儿小淘气,行止阳光灿烂,偶尔敏感,更多的是佻达洒脱,绝不犹抱琵琶。秋千蹴得尽兴了,手自然略酸,“慵整”就有一股憨态,我见犹喜。浑然似叶底芍药初开,惹得春风也怜爱。又有略微颓然的——“髻子伤春慵更梳”。这回倒不再是少女,而是少妇,果然宝色清减不少。易安总不比那等俗妇人,慵梳髻仍旧摇曳生姿。这阙《浣溪沙》写伤春写离别,春愁也撩人。在李清照式的繁丽里,存着李清照式丝丝入扣的寂寞,对春进行着一场瘦屑的吊唁。


还有散曲曲牌名为“懒画眉”,亦是女子隽雅。恰似见杜丽娘由梦里惊醒,去游园寻梦唱得一曲《懒画眉》,嘤嘤韵韵地唱“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多好!


男子也有懒得不讨厌甚至让人艳羡的。如关汉卿,懒得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捧个老瓦盆笑呵呵。如阿里西瑛,书斋都取名“懒云窝”,还将他在懒云窝里饮酒吟诗“瑶琴不理抛书卧”的惫懒写成一阙《殿前欢》,醉卧里,懒懒地“呵呵笑我,我笑呵呵。”——这叫疏懒,叫闲适,叫懒出意境。日月蹿也似的过去,我犹岿然自懒。


其实,至此该为“懒”翻案了,并非它来自两面国,而区别于人懒的程度。浅淡轻省的慵倦自是不讨人厌,懒出泥垢来就可憎了。


今日七夕,周末,我也懒一把。读了几篇书,写了这篇《懒》文章,其余便如树懒一样饱食懒睡。昏昏然睁眼看看窗外,懒得起身,再睡。


《说文》里对“懒”除了一个解释——卧也。



无端“刬地”



刬不是铲,两相比较,一个是林妹妹荷锄葬花,一个是鲁智深倒拔垂柳。如今,林黛玉只能书里出现,生活中看到的都是东施效“颦儿”,装出来的我见犹怜,叫“作”。黛玉的才情自命清高你能得几分?“鲁智深”倒常见,走在路上从丹田一运气,“哈——呸——”一口浓痰唾在路当中。兜里的手机震天响起了凤凰传奇,他便像操起戒刀一样操起手机,冲着电话喊:“兄弟呀,你……”


嗯,我的潜台词是,“刬”是古人书面语,将小俗事写得一地流风。


“蹴罢秋千,起来轻弄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栏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点绛唇》无非写一次荡秋千。


那日,或许是整个春季里最晴明的一日,也或许就是这位小李姑娘一生里最普通一天。


梳洗罢,清照轻翻玉腕揭开榻上的紫檀香炉盖,里面的沉香经了一夜的焚炙,还剩了一星余烬,却被清照一掀炉盖带起的一缕晨风一闪即逝了。清照调皮地笑笑,取下头上的一支簪在沉香屑里轻轻拨弄了一下,确信已经完全燃尽,便缓又插好簪子,盖上盖子。


她抬眼看看窗外,一片春光正缠绵悱恻。便轻提罗裙,拨开珠帘,朝着杨柳荫下的秋千而去。


清照坐在秋千上,眼波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绿的让人疼惜,红的惹人嘉悦。小小的不知名的鸟雀不时从视野里划过,带出一串清脆的鸣叫。


蹴得久了,清照鬓角额头早已沁出薄薄的香汗。已尽兴,就该罢了。正欲慵坐秋千上小憩,却不料,院门紧关,一个青衫男子入门而来。


这边的清照羞怯不已,鞋也来不及穿,只好光着只穿了袜子的脚忙不迭地朝着屋内奔去。忙中偏偏更慌乱,头上的金钗也来凑热闹,竟“叮”的一声跌落在地。光脚、钗落、鬓散,“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如我略显沉冗的描述,词的上阕也仅有铺垫之用,是李清照式矫情的雍容,必得有这么个铺垫才能显出下阕李清照式的独特恣意。刬袜、金钗溜、倚门回首、嗅青梅,都是恣意,一小半娇羞,一多半恣肆。偏这半阙恣意,才见风流。


刬袜是只穿袜子行走,这在古代可不单是显得俏皮些,作为少女,简直有些离经叛道了。


来看几款“刬袜”——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这是李后主的《菩萨蛮》,看得出,写的是女子半夜与情郎幽会,为防人知晓,提着鞋只穿袜蹑脚悄然潜行。后半阙就更香艳了,“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可不该是良家妇女行径。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唐代无名氏这首《醉公子词》更俚俗到就是对醉酒情郎的嗔怪,明明等了半晚,火急火燎地鞋也不穿就奔着开门了,偏说“还胜独睡时”。


又有秦观的“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朱彝尊的“第一相思,是床东袜刬,暗尘潜蹑”,种种皆是浓词艳语,无边风月。亏得李清照恣意,才敢用“袜刬”二字。


转头来看,刬袜或有尤三姐的范儿,风流而任性。“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才真如林妹妹,这是纳兰容若的句子。


一直觉得纳兰是真正天生忧伤质的人,比黛玉有过之无不及,以贵胄之身日日凄切,比黛玉的自幼寄人篱下而伤花悲月更让人觉得矫情。


他这阙《鬓云松令》作于暮春,大约春寒仍料峭,人也寥落,就起了相思。自斟自饮,竟沉沉的醉去,颓然如病。待得睁开迷离的醉眼往窗外望时,隔窗的梨花竟落了一地。原来,彻夜的东风令满树梨花减损了姿容,绿肥了,花却瘦了。


“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瘦”字最蕴藉,只是瘦的不是东风,而是风令梨花瘦。“刬地”万不能解为“铲地”,可解为“无端的”,一夜东风瘦损了梨花。纳兰将自己的思念纷扬撒成梨花的雨,落雪成阵。只是穿过洪荒岁月,也梦不到前尘,总空自患相思。


一个男子若总是凄凄切切,倒不如粗旷。一样的刬地,郑廷玉杂剧《忍字记》里,布袋和尚就对刘均佐说:“你看经念佛,刬地杀人?”彼时,刘均佐听说妻子与义弟刘均佑饮酒作乐,正怒发冲冠欲杀之而后快。“刬地”原本有力道,可阻一场杀戮。



小欢喜



“喜”最是水如道字眼,如恭喜发财、可喜可贺之类,简直是一副老江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什么欢天喜地、欣喜若狂之类,也是夸张的俗套,像周星驰的演技。抬头见喜、喜从天降更是那起无知无识老妇人阿弥陀佛念来一般,生生将一桩平凡事裹一身粗制滥造的尼龙绸,更将喜拉低了两块五毛。


喜大约是极个人的体验,若被放大了摆上台面,热闹倒热闹了,兴味竟减了。


莫如柔柔问一句:“你可欢喜?”既然俗,便俗到落地方才妥帖。


比如早晨,阳光恰好,不太热不灼,拎个布袋去买菜。各色菜蔬肉蛋鱼虾壅塞了,人们也在其间穿塞,慢慢翻拣。水泱泱的水芹摊开来,占了大半个畚箕。青椒红椒小尖椒大灯笼椒一并趸着开家族会,一只手叉开了大巴掌笊篱似的挖进堆里再一股脑翻出来,五个粗短手指便开始灵巧地拣出最新鲜的辣椒一个个往盘秤上扔,瞅瞅才明白原来五短身材都精干。各个肉铺除却陈设略有变化,案板后掌刀之人各有不同,其余倒仍旧跟范进岳丈胡屠户的肉铺差不离。半空悬一溜乌油油的铁钩子,尚还温热的一爿爿肉就挂在钩子上,溜尖的钩子从白生生的肥肉里穿刺出来。有顾客扒拉着逐个看钩子上的肉,摇摇头走了,那几爿肉兀自在案板上空悠悠荡着,空气里温热的腥膻几乎也荡起来。卖鱼的妇人系条黑橡胶皮围裙穿双黑橡胶皮雨鞋,在湿地板踢踏踢踏来回走,抓鱼劏鱼,手上功夫不输砍肉的大哥。一尾四五斤的草鱼她手一操便稳稳地攥住了,鱼尾用力甩出优美弧线企图挣脱,她已经使刀背将鱼敲晕扔上了挂满鱼鳞的砧板。满脸褶子的老太蹲在地上卖南瓜花,大朵金红金红的花瓣上青绿的脉络有迹可寻,花心里还带着露水,颤巍巍映着头顶檐缝间射进来的阳光。那一绺阳光里有些微尘灰浮动,也是金红的。一切都浮着热烈的喜气,幽微而隐秘,偏生人们都自顾自挑拣,喜不自知。


又或傍晚一个人出门,带一本书去见喜欢的人。这会儿天光还好,一抹红云在半空里展颜漂染,正五月,风里有栀子花香。循香去寻,一处拐角里隐着一株呢。几朵莹白的花也躲着,在深碧的椭圆叶子后面企图秘而不宣,终究香气出卖了它们,你凑上去更可碰一鼻子莹白的香。也掐一朵吧,送给喜欢的那个人。栀子花梗夹在书里,新鲜的黛绿油亮地衬在素白的书页上,这页写的是春菰秋蕈,与花一样的嘉物。封面是三联特有的清素,细纹里精装,银灰蓝,上头顶着白栀子和一片油绿的叶。书是王世襄先生的《京华忆往》,你想将一切好玩之人介绍给喜欢的那个人,先生各种癖好俗到极致成了雅,是苏轼、张岱之后第一等好玩之人。


你抱书走,蓝碎花布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嘴角弯出一弧笑。笑自己先前还颇有过一些小纠结,一个小心脏里好些个小家伙在吵吵。穿花些还是素些,宽旷些还是修身些,旗袍抑或泡泡裙,新衫子还是旧袍子,妆容该怎样……从铺了一床的衫裙里终究拣出一条半旧的素麻长裙,半旧才能有笃定的自在,朴素自然还干净。寻出眉粉淡淡一扫,唇也略抹一抹淡红,以清秀配素净,便是寻常模样。停当,出门。


一切都淡淡的,似傍晚的风,没有粘稠得化不开的炽艳,只淡淡的眉眼间隐着一些儿小欢喜。


他大约已经吃罢晚饭,正往小院子里搬小茶桌,老榆木的小桌子颇有些份量,再添两把老竹椅,坐上去它们咯吱咯吱互相调笑。喝什么茶呢?夜来不便生普,太霸道,连睡也巧取豪夺去。家乡有种毛尖唤“狗脑贡”,倒适宜初夏夜,板栗香稠,啜一口能香得打滑,却也醒神。老黑茶得煮,秋冬更好。那就普洱熟茶,茶柜里翻一饼十余年的老茶,拿茶锥戳两三泡的量可喝到子时了。他泡熟普的壶是一把老紫泥的石瓢,壶养得包浆润泽。陈年熟普入口滑软,甘香也幽秘,淡而沉厚。他就执一本书,坐在老竹椅上喝着茶等你。


你来了,他也不起身迎,只冲你一笑:“来了。”你也只往椅子上坐下去,将书搁在他手边,等他为你斟满面前你专属的老青花杯。他将手里的书换给你看,顺手将你给他那书里的栀子花搁进桌上的土陶小花插里。他的这本是黄仁宇先生作品《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亦是三联的版本。先生谈历史是你们共同的心上好,没有肃穆板正学术性论证,从历史不经意的细节里也可挖出新见地。便喝茶读书,他读闲情你读史,读到妙处偶尔抬头聊几句,会心一笑。至掌灯时分,就移了落地灯在头顶照着,一二飞蛾来凑兴,你们也懒管。


中夜,品茶喝得有些慌了,他便从藏酒的橱柜里扒拉出一坛子陈年的黄酒,又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包熟毛豆。灯下毛豆就小酒,简直欢喜死了。


酒微醺,人倦了,他送你回家。路上,顶着半个迷蒙的白月亮,乜斜着眼看路灯下你们拉长的影子。


摆摆手看他转身,你便开门,满屋子腻人的小米粥香气揽你入怀。想起了,出门前你在电砂锅里慢火炆着小米粥呢。才喝了小酒,再添半碗小米粥,云胡不喜?


小欢喜,才如意。如意也是俗字眼。




王亚:作家,在国内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天涯》《湖南文学》《天津文学》《雨花》《鹿鸣》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古典诗词品读随笔集《此岸流水彼岸花》《一些闲时》《今生最爱李清照》,散文集《声色记——最丑汉字的情意与温度》等,编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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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最懒的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偶有闲心——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这句大致意思是“孔子闲居之日,整齐而又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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