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包奕凡并未听过苏轼的这首词，安迪也是多年前读过一遍，中间有几句也记不太清了。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迢迢。然后？”安迪像不耻下问地学生，抬头望向包奕凡。包奕凡一次性往锅里打了五个鸡蛋，正忙得焦头烂额，更何况他能背出《赤壁赋》、《赤壁怀古》和《水调歌头》等苏轼名作，可背不出这有些偏门的《浣溪沙》。他早已自叹过学识不如安迪，此时只专心煎蛋。安迪手指敲敲太阳穴，终于将后面几句想起来。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安迪满意地笑了，“这晓寒、清欢分别取自诗头诗尾，好想法。”

“那我喜欢的景行、如琴又出自何处？”

高桥绫正欲回答，没想到安迪抢先一步说：“不告诉你，自己查去。小文盲。”

大家偷笑，包奕凡也笑，五个鸡蛋搅成了一块，蛋白蛋黄都分不清了。包奕凡只好平均分在四个盘子里，唯独安迪面前的盘子是空的。安迪惊呼：“你报复我？”

包奕凡又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可不是？谁叫你嘲笑我？”

孩子们自己动手往吐司上放火腿肠、果酱和鸡蛋，安迪哼哼两声，将包奕凡盘子里的火腿肠丢进自己嘴巴里。

“所以大家的意见都不一样，看来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了，凌。还有，你想好了姓什么吗？”

“我想，跟我妈妈姓。”

“你妈妈？她是中国人？”

“嗯，我妈妈姓郁。周爷爷和我们很熟。因为妈妈和他，是同乡。”

“所以你要姓郁？唔…郁清欢…郁晓寒…还不错。”

包奕凡插话：“郁景行，郁如琴也不错嘛。”安迪翻个白眼不理他。

“郁凌景，郁欣然也不错。”陆礼为自己拉票。

包奕凡将煎得完好无缺的荷包蛋放到安迪面前，脸凑到安迪的面前，当着孩子的面猛亲了安迪一口，安迪傻了，包奕凡却坏笑着小声呢喃：“这就是肉包子报复法，腻死你。”

不等安迪反驳，包奕凡转身坐在自己位置上吃自己盘子里的“蛋饼”，安迪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蛋，只好闭嘴，拿了两块吐司做了一个三明治，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牛奶和酸奶，没打招呼，去了2203。

包奕凡在她背后大叫：“你去哪。”

安迪一扬手：“去小曲那跟她打招呼，这会明页正开车往上海赶呢。”

安迪敲了门后没人反应，只好自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到了2203一看，曲筱绡正歪七歪八地睡在床上，满屋酒气，满地狼藉。安迪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在床头，叹息着像抚摸孩子一样摸着曲筱绡的额头，将她的头发全部拨向两边。安迪的无奈只有一秒，将窗帘全部拉开，夏天是真的来了，明亮炙热的太阳照在曲筱绡的脸上。

曲筱绡翻转一个身，埋头继续睡。安迪一把将她拉起，“快起来，吃早点！”

“不吃，不吃。”曲筱绡一只手无力地在空中挥舞两下，又重重地打在床上。安迪眼珠子一转，又说：“有人买了架私人飞机，我们准备开去丹麦玩。”

这下曲筱绡真的醒了，眼睛依然睁不开，人却坐起来。“谁这么有钱？大早上的刺激我。”

“不早了，已经九点了。”

“那你怎么还不去上班？”曲筱绡又倒回床上，转眼就忘了有人买了飞机这事。迷迷糊糊地又快睡过去。安迪一只手将她拎起来，拍了两下她的小脑袋瓜：“今天周六。”

曲筱绡有力无气地“哦”了一声，没了下文，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仍被安迪拎着。安迪无奈，问她：“你到底去不去？”

“去哪？”

“丹麦！”

“随便啊。”

安迪把曲筱绡扔回床上，权当曲筱绡答应了。一边拿出她的行李箱，打开她的衣柜替她收拾衣物。又去卫生间替她收拾洗护用品，发现满地的玻璃碎杂，安迪琢磨着定是曲筱绡回来心情不好，发了一台脾气，更是坚定了要将曲筱绡送出去散散透气的决心。安迪收拾得差不多了，发现最重要的东西忘了——曲筱绡的护照。

她又不能问曲筱绡她的护照在哪。开私人飞机去玩，难不成还要护照买机票？安迪只好耐着性子找，好不容易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的一个文件袋里找到，赶紧将护照号发给明页，让他订机票。

安迪在那文件袋里还看见赵启平的护照，打开看见赵启平的照片，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却没想到被曲筱绡听见，问她：“你对不起谁……”

安迪赶紧合上护照，丢进抽屉里。曲筱绡头痛欲裂地揉着太阳穴，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这才回想起刚才安迪说的“私人飞机”。

“果真要坐私人飞机去丹麦？那么远？能到吗？半路上没油了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自有人安排。反正是好吃好玩地等着你。”

“谁的飞机？”曲筱绡问，至少得先弄清楚了，不要因为想体验一把土豪的生活就将自己卖了。安迪迟疑了一会说：“老谭的。刚买的。”

曲筱绡又“哦”了一声，心里放心了，大概就是老谭想带安迪去兜风，安迪顺带叫上了她吧。曲筱绡爬起来去洗手间上厕所，路过镜子看见自己两颗肿着的眼睛，嫌弃地扭过头，一个屁股坐在马桶上，也不关门。安迪在外面问她：“最近没什么事要处理的吧？要是闲的话，就正好多玩几天。”

“倒是没什么事，从日本回来后我心思都不在工作上，闲养了我公司那帮兔崽子一个多月了。不过，过两天我约了中介看房子。”

“看房子？你干嘛？要搬？”

“不搬，你一家五口人都还挤在2201舍不得搬，我怎么可能搬。我是在给赵启平买房子。他不是把他的房子卖了给我买了个求婚戒指么？我不想欠他的。”

“感情若谈论亏欠，那可算不清。你就算买了房子还他，表面上是还清了，但他的那份心意你可还不了。”

“也对。”曲筱绡冲了马桶，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又像一滩水一样倒回床上。她觉得阳光特别的暖和，天气特别的好，可她怎么都蹦哒不起来。小时侯的周末，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总要缠着父母带她出去玩，可大人们总说没时间忙啊要挣钱。挣了多少钱呢？曲筱绡觉得总之不够买她一个快乐的童年。后来长大了，自己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反正有钱，就拼命儿倒腾瞎玩，全世界都走去了大半了，可回想起来依然没什么美好的记忆。当然她也不指望坐个私人飞机就能玩得心花怒放。

她突然问安迪：“安迪，你小时候有什么理想吗？”

安迪说：“没有。”安迪的整个小时候和曲筱绡一样，全是失望和失落和孩子的想不明白。

“我小时候特别想发明一种机器，一种可以把人变小的机器。你知道吗，如果人可以随意变小，像手指那么大可以放进口袋里，就可以跳进爸爸妈妈的口袋，随着他们去全世界。”

安迪笑笑，“我可没你这么古灵精怪。不过如果换成我，我应该需要一种可以制造父母的机器。即使我有变小的特异功能，也没有想去的口袋。”

曲筱绡这一刻觉得安迪也挺可怜的，每个人的可怜之处不一样。她爬起来靠在安迪肩上，两人并排坐在床上，一起望着窗外的万里无云。世界变得有点儿迷糊，空气里有早餐的味道、酒醉的味道、呕吐的味道，还有阳光的味道和安迪的味道，曲筱绡终于明白什么叫凭味觉去记忆。

自从父母离异以后，她与曲母的关系越来越好，彼此成了这世界上唯一的更为牢靠的牵挂。而安迪，则成了曲筱绡一个可以停靠的岛屿。这么多年，即使有姚滨那些多年的狐朋狗友，可终究无法在精神上做分享。但凡遇到事，或者不开心，不是组个局买醉就是疯玩。她过去的青春，简直百无聊赖。她对安迪，心存感激。

曲筱绡被自己的觉悟感动得快哭了，安迪发现她在抽动，忙低头去看她，赶紧制止：“可别再哭了。再哭，待会儿出门别人还以为你家有谁死了。”

“我的心死了。”曲筱绡难过地说，安迪“啊”一声，曲筱绡又说：“不过有另外一颗活过来了。”

安迪推了一下曲筱绡的脑袋：“你属猫的，有九颗心脏。”

【62】

过了一会，曲筱绡振作精神去洗漱，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擅长用外表伪装，曲筱绡也不例外，依然是女汉纸一枚。不仔细辨别那眼下的乌青与红肿，看不出异样。安迪在书柜前随手翻着赵医生的书，一个词，艰深。不过一向爱钻难题的安迪竟看得入迷，倚着墙目不转睛的。

曲筱绡换好衣服出来看见这一幕，满脸吃惊。天知道赵启平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搬来她家以后，她一页都没翻看过，光看书名她就头疼。学霸果然不一样，对这世界的好奇全在知识上。曲筱绡正打算转身去挑双鞋子，有人敲门。

包奕凡满脸笑容，后面还跟着个明页，笑得更为灿烂。曲筱绡疑惑地盯着他两，当在门前不让进去，下巴抬起指向明页：“你怎么来了。”

明页手里大包小包拎着：“擦，来看你啊！好歹在救你出狱这件事上我也出了不少力呢。”

“对嘛对嘛，小曲你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包奕凡打圆场，曲筱绡可不吃一套，依然如一尊小佛一样一动不动。安迪听见动静，赶紧到了门口，望着僵持的三人，搂着曲筱绡让开一条道，嘴上说着：“明页是一块去丹麦玩的。”

包奕凡见缝插针便挤了进来，明页也眼疾手快地跟在后面，将一堆东西丢在了茶几上，上下打量曲筱绡的家。曲筱绡更疑惑地盯着安迪说：“他两买一赠一般不怀好意地笑着，你们也买一赠一般地叫上我再叫上明页一起去坐私人飞机。人家老谭能乐意吗？”

安迪为难地笑着，“乐意乐意，老谭听我的。”

那两人不知这两人在说什么，安迪不停眨着眼示意他们闭嘴，才没有穿帮。明页一大清早起来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有些疲乏地靠在沙发上，可曲筱绡已经去换上了鞋子，拉上她的行李箱招呼大家：“走吧。”

明页不愿意起来：“再坐会，累了。你好歹倒杯茶给我们喝喝嘛。”

“没有。”曲筱绡干脆地说道。

安迪去拉包奕凡，“我们行李还没收拾好，而且家里三个孩子的吃穿住行一切的一切都没安排，得回家嘱咐几句。那个谁，明页，快起来，你先开着车带小曲去机场。”

“去哪儿？不是坐私人飞机去？”

“啊…那什么…老谭的飞机停在机场啊，刚买，还没买停机坪。你们先去！”



就这样，曲筱绡被安迪连哄带骗地上了明页的车。曲筱绡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会叫上明页呢？2202那两个没见过大大市面的女孩难道不是更需要坐私人飞机吗？曲筱绡琢磨半天，仍然没有猜出来明页的心思。

“你和老谭，不会是关系也很好吧？”

明页一路上都用余光打量着曲筱绡，莫名巧妙地不知如何跟曲筱绡搭话，倒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年轻。幸亏曲筱绡主动发起聊天，明页心里的紧张消了一半。“哪个老谭？”

“…谭宗明啊。不认识？”

“晟煊的谭宗明？认识啊，不过我爸跟他比较熟。”

既然只是一般关系，明页又不在上海，把他叫上一起旅行便不是谭宗明的想法。那是安迪还是包奕凡？为什么要叫上明页？又要叫上她？曲筱绡心里在琢磨着前因后果，只轻轻“哦”一声便没了下文。这旅行来得太突然。而曲筱绡的沉默让明页的心突然紧张，这一次轮到他主动。

“话说，你和你男朋友，分了没？”

“还没呢。”

“哎哟大小姐，快分了吧，你看他给你惹了多少事，您还嫌不够麻烦的。那局子里的事情，我前几天还托人帮你打听，案子还在调查，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别担心啊。”

“我担心个屁，人不是我杀的我担心什么。”

“我忘了你是一个不怕事的主。这么不怕事，怪不得找这么事一个男朋友。”

“这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你和他闹什么？你这段时间难过什么？别狡辩。”

“你不懂。你确定，你现在要跟我，聊我的感情？”

曲筱绡歪头严肃地看着明页，她生气了，没有人可以轻易地评价或者分析她和赵启平之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做决定的原因。而她此刻的反应让明页很快明白他太着急了，甚至做了一些愚蠢可笑的举动。曲筱绡的一句话一个表情让明页无话可说。也让他后悔至极。


两人沉默着到了机场，将车停好在地下车库后，曲筱绡如女王陛下般走在前面，明页一转眼成了灰头土脸的小跟班走在后面。坐了电梯到一楼，明页将曲筱绡领进VIP候机室里坐着自己则以上厕所的借口到了换票大厅，顺便打开手机查看安迪刚刚在路上发来的微信。

“记得别说漏嘴，我跟她说的是我们要坐私人飞机去丹麦玩。”

“最好能找由头领着她过了安检上飞机，掐着时间点，让她没有回头路。”

“我和包子就不来送你们了，一路小心，一定照顾好我家蛐蛐。切不可轻举妄动！！”


明页站在柜台前换机票，看了眼手表，离登机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心里盘算着怎么拖延时间让曲筱绡不那么快发现事情不对劲。过了好一会，柜台小姐说有一张机票不能换。

“先生您好，曲筱绡女士已经被公安机关限制出入境了。”

明页震惊，一拍脑门，他竟然忘了这茬。大计无望，明页的暴躁写在脸上，那一对浓黑粗眉快扭成一团乱糟糟的线团。明页一脚踢在柜子上，柜子如山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他的五根脚趾头痛如刀割。

“先生，请问明页先生的机票还需要出票吗？”

明页一把从柜台小姐那将身份证抢回来，愤然挥手离去：“换个屁，我一个人去那意淫？不换了。”

这下好了，该怎么办。

原本气得头发都快竖起的明页到了候机室见到曲筱绡，立马成泄了气的皮球。曲筱绡将墨镜向下拨了两公分，“你怎么回事？遇到色狼了？”

“比这个严重。”

“就这么一小会你就失身了？没出息。”

“正经点。”

曲筱绡笑着问他：“所以你现在哪疼？”

明页捶胸顿足：“心疼！！！飞机无法起飞了。”

“啊，为什么？”

“额，飞机的一些手续还没办全，无法出镜。”

曲筱绡毫不知情，明页有苦说不出。只拎起曲筱绡的行李作罢要走。

“喂，你干什么？”

“走啊。我带你找别的乐子去。”

“别的乐子？你们是不是把我当乐子呢？你先给我坐下，我要先打一个电话给老谭，再打一个电话给安迪。飞机不能起飞，做东的人，都不亲自打一个电话，白白浪费我大清早的美觉？”

说完曲筱绡就给老谭打电话，明页赶紧一把将曲筱绡的手机夺过来，双手一抬，轻松就把曲筱绡横抱在怀里，直超门外走去。曲筱绡像离开水的鱼，一个劲地扑腾，嘴里囔着：“你干嘛？放我下来！喂…你想做什么？”

曲筱绡没能逃脱，明页坏笑着用了很大的力气，曲筱绡没办法朝他地肩膀上狠狠咬一口，明页哎哟一声，疼得五官挤在一块，但还是没把曲筱绡放下来。

“我的行李！”

曲筱绡松了口，大声喊道，嘴里有咸腥味，明页的T恤上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曲筱绡吓一跳，瞪大了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抱歉。明页只顾着去拎曲筱绡的行李，转身又回到候机室，可他没手拿，只好把曲筱绡放下。

明页看了眼肩上伤口，直囔囔：“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谁让你学什么霸道总裁玩强行浪漫的把戏，我可不吃这套。”

曲筱绡一手拎上她的行李，一手拿起电话拨给安迪，昂首挺胸地走了，她才是霸道总裁。

明页又急又慌地追上，“小丫头片子，我们坐不了私人飞机，可以开车去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