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路追她追回她的宅子里的廉贞，遭她拒于门外已有好一阵子了，无论他软磨硬泡，天都就是不开门，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廉贞的双眼再次滑过这扇只要一掌就可击毁的门扇，然后捺下性子，再次忍让地收回双掌。
“开门。”
“你认错人了！”将身子紧抵在门扉另一头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大声回吼。
“我没有。”他那笃定不移的稳重声调，马上招致屋内另一波更激烈的反弹。
她火大地抬脚重重地往门扇一踹，“我只是恰巧长得像而已！”
“我没认错，而妳的长相也和百年前全然一样。”廉贞两手环着胸，干脆再对她抖些内幕，好让她死了那条否认的念头。
下一刻，门扇果然在他预料之下霍然开启，同时在门缝中还夹了张一副不可思议的俏脸。
天都颤颤地对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这张脸皮足足用了一百年从没换过？”他有没有说错呀？
他缓缓替她更正，顺手替她奉上那只她居然拿回去扔他的绣花鞋。
“是用了两次。”她要不然换了张脸皮，他哪还认得出来并且找到人？
愈想就愈觉得不公平的她，一把抢回鞋，并气冲冲地对他拉大了嗓门。
“我就没别的放弃吗？”她是天生欠他的呀？
“我也希望妳能有。”被吼得舒爽的他，两眼一瞇，当下脾气也被她吼得有点上来了。
打从听完他的话后，赫然发觉大限之期已不远矣的天都，此刻才没空理会他老兄究竟是在对她摆个什么凶脸，她一把狠狠拉过他的衣领，眼对眼地直瞪向他。
“喂，你肯定你真没认错妻子？”
“肯定。”他白她一眼，以指弹弹她的鼻尖，“妳想不到不情愿的就只妳一人？我也很委屈好吗？”
“你委屈？”她扯紧了他的衣领，恨恨地问。
他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唾弃，“妳也不想想妳这是什么德行。”既贪财又没原则，脾气又大得跟什么似的，简直就跟前世差了十万八千里，幸好她长了张相同的脸，而封诰又再确定不过，他才不承认他以前娶过这种女人。
“那可真是抱歉了！”天都朝他莞尔一笑，接着姑娘她面色一换，再次当着他的面使劲地把门轰上。
不小心说出实话的廉贞，一手捂着差点被轰扁的鼻粱，一手继续在门板上敲个没完。
“天都，妳躲不了的。”
“住嘴，我才不信你这套！”穿好绣鞋的她，不愿屈服地打开一道门缝用力更正，“还有，咱俩不熟，少叫得那么亲昵！”
耐性已差不多被她磨光的廉贞，乘机伸手想拉开门扉，却差点在她猛然合上门扉时被她夹掉十根手指头，眼看她真的是卯起劲来一心一意的否认，他没好气地抚着额与她算起帐。
“当初我有警告妳别靠近我了，可妳就是要做阿尔泰的生意。”不去想该怎么解决问题，就不过不承认？要是这招有用的话，他捂住她的嘴也不准她承认。
天都气吼吼地在门内回嚷，“你那时又没交代清楚！”怪不得他会担心她的安危，她就说她最讨厌这种老是只把话说一半的男人，这下可好，倘若他说的全是真的，那他害也害死她了！
“现下反悔也来不及了，妳的时间不多了。”被她嚷得两耳轰轰叫的廉贞，边说边掏掏耳，依旧贼心不死的想要她面对现实。
“那你还不快离我远一点？”她暴跳如雷地往门板上再揍一拳。
“而和逃避，还不如着手解决问题。”他也不客气地在门板上回敲一拳后，再忍让地说出计划，“我的朋友曾告诉我，他有法子解众神所下之咒。我之所以留在妳身边，就是想解妳身上的咒。”
门内的她安静了一会，尔后拉长了狐疑的音调。
“阿尔泰那家伙懂得解咒？”
廉贞朝天翻了个白眼，“不是他。”那小子别到处添乱就很好了，还指望他能有什么用处？
“那个头上有撮白发，只会不断救你的人懂这玩意？”她马上联想到两外一个。
“他懂。”对于这点他就信心十足。
在廉贞的话尾一落之后，紧闭的门扇随即开启，天都先是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不像是在胡诌之后，扬高了柳眉问。
“真的？”
他的表情十分不屑，“拿妳的性命开玩笑我有什么好处？”
“那好，他人在哪？”她两掌一拍，急于快去找到这个可能能挽救她性命的恩人。
偏偏对于这个问题向来总是一个头两个大的廉贞，却在她心急如焚的这当头，一手抚着下颔，对她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
“他是什么人？”急性子的天都抬手推推他。
“嗯……做买卖的。”廉贞皱紧了眉心，迟疑的音调拉得长长的，脸上的表情还一副没把握的样子。
“哪种生意？”她愈问愈觉得有问题，一颗心再次因他而紧绷了起来。
他继续摆出努力沉思的德行给她看。
她额上青筋怦怦直跳地握紧了拳头，“你……连你朋友做哪行的都不知道？”
廉贞大剌剌地将两手一摊，“他一年至少换三百个行业，我哪知他今日是卖柴的还是看相的？”封诰本来就是换业如换衣，这能怪他记不住吗？
“那你是打算上哪去找他来帮我解咒？”险些被他气昏的天都，面目狰狞地逼向一点都不可靠的他。
他搔搔发，“这个嘛……”好问题，一向是那两个家伙找上他的，他可从没主动去找过任何一个。
“算了，与靠你，还不如我自己来。”她将两手往腰际一叉，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我去找他。”还好她是做这行的，不过是找个人而已嘛，不是问题。
“他叫封诰，也住迷陀域。”
天都听了马上抬脚回屋子里去打点她的行李，就在她整装完毕一脚踏出门口时，她发现也已经打包好的他，正站在门边等着她。
她不悦地拧着眉，“你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陪妳一块去呀。”比起她那张写满不欢迎的冷脸，此刻廉贞的脸上也写满了不情不愿。
她敬谢不敏地大声回拒，“谢了，你离我愈远愈好！”她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可打从他出现起就全变了调，万一再和他搅和下去的话，那还得了？
“封诰不见得会帮妳。”在她踩着疾快的步伐往大门移动时，廉贞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说着。
“最起码不会像你一样害我吧？”她愤愤然地回首瞪他一眼，加快了步伐继续朝外头前进。
岂料他却再严肃不过地向她表示，“这很难说。”
原本急如星火要去找人的天都，猛然停下脚步，缓缓回首看向他，在见着他一板正经的模样后，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当红火佳人携着满腹怒火一路杀出大门时，廉贞还慢吞吞地在她身后指正。
“妳走错方向了。”
“人我自己会去找，不必你来教我！”天都边吼边往外头的林子走，“不许跟过来，你这大祸水少再来害我！”
他漫不经心地跟在后头继续落井下石，“反正再害也不会比现下更惨。”
“给我住口！”她立刻将手中的布包扔至他的脸上。
连续几日都在天都住处徘徊不走的段重楼，在天都一路吼出家门后，蹲在她家大门前愣愣地看着那个他差点认错人的自家妹子。
他苦皱着脸，“我好像换了个妹子……”为什么她的性子愈变愈怪？以前的她，性子宠溺婉约，从没对谁说过一句大声话，前阵子的她，则是性子一改，变得冷淡似水，而现下，她又暴躁易怒得像个陌生人，害他几乎快认不出来。
“王上？”
“领着他们。”他弹弹指，朝身后的属下吩咐。
“是。”
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多人了，一来是因他刻意避居于深山野岭，二则是因他已懒得再与人间主人打交道，反正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们，总像是候鸟般来来去去，时候到了就会离开，因此近些年来，他很少有机会能像这样与人们热列地接触过。
一掌击飞了举刀冲向他的男子后，廉贞再次将眼前这票人数丰厚的拦路人打量过一回，在有了接连几日的心得后，他发现这回来的并不是上回的那一批，虽然他们的脸孔皆不相同，但他们都想宰了天都的模样，却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不由得转首问向同样也身陷混战中的肇事者。
“这是妳哪一单的生意？”他承认她的身手是还不错，也满会找生意来做，只是，她似乎不懂得做生意得有始有终的这个道理，老是留着些仇家等着来追杀她。
“上上上两单。”天都在蹲下身子闪过一拳时，忙里分心地回答他。
“昨日的呢？”只用一只手就游刃有余的他，也不管眼下是什么情况，还状似轻松自在地与她闲聊。
“上上上上几单。”一口气对付众人的她，可不像他能那么轻松，在一脚踹开凑上前来的大汉时，她擦了擦布满额际的汗水。
他冷冷地哼了哼，“妳的仇家可真多。”她该不会是每做一单生意就结一个仇家吧？
“还不都怪你这头白发太醒目？”说到这个就不爽快的天都，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指尖直往他的鼻子戳，“跟你走在一道，说多招摇就有多招摇，他们不找上我才怪！”都说过别跟着她了，他老兄就是硬要替她找麻烦。
他不忿地挪开她的指尖，“又怪我？”是她不懂得做生意要斩草除根，总留着仇家日后来找她报仇，这也怪他？
“不怪你这老头子怪谁呀？”她没好气地挽起衣袖，并看不顺眼地推他一把，“不要再同我说话了，我会分心，你给我到一边去。”仇家是她结的，他老兄来凑什么热闹非凡？
“是妳别来碍眼才对。”廉贞一掌握住她的掌腕，轻轻将她一拉后，再将她往旁一送。
被迫退到场外的天都，撇着嘴，蹲在路旁的大树底下，不甘心地看着连刀都没出鞘的他，饶有兴致地以掌刀对付着众人，还不时抬脚将几个挨了一掌的仇家踢至她的面前。
在一个倒在她面前的大汉，仍不死心地想爬起时，她顺手举起一颗摆放在树下的大石，立即往大汉的头上一敲。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封诰在哪？”负责蹲在树下敲人的她，百般无趣之余看着那个说好要带路，偏偏到现在还迷路到找不到路的老兄。
“妳这么心急？”他回首瞧她一眼，再把一人踢过去给她收拾。
她迁怒地举起石头用力再往下敲，“性命像蜡烛两头烧的人又非是你，你当然不急！”
“他应该住在隔壁的那座山。”他严肃地想了一会，还是同一套说词。
她恨恨地瞪着这个迷路男，“昨日你也这么说……”说到底就是他还是找不到路。
“是吗？”他看着远处每一座在他眼里都长得差不多的山头，再顺道将手肘重重的往后一拐，将另一个想偷袭他的人给撂至一旁。
“好歹你也多活了一百年，你就不能够多认点路吗？”举石敲完最后一个人后，她理了理衣裳，走至他的面前向他兴师。
廉贞没理会她的抱怨，也是在解决了众人后一手抬起她的下颔问。
“妳到底还有几单生意的仇家没解决？”这些仇家要是一直来碍路的话，不但会被他们给拖上两天，还会耽误到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嗯……”一时间也算不清的天都，伸出十指努力地算起这些年来她努力在躲的仇家还有几个。
说时迟，那时快，破空而来的一柄飞箭自远处射向她，反应灵敏的武曲一掌握住那柄与她只差毫发的飞箭，并旋身扬手用力一射，以牙还牙地将箭送回给远处的箭主。
他侧首瞪她一眼，“看样子还很多。”
天都转头就走，“那又与你无关。”给人追着跑，本来就是她的生活满足感之一，他要是把他们全都打死了，往后她枯燥的生活里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出手帮忙还领了她一张冷脸？廉贞头儿不爽快地伸出一指勾住她颈后的衣领，再慢条斯理地将她拎回他的面前。
“妳……”他弯低了身子将一张大黑脸逼向她，“完全不懂得感恩这两字怎么写？”替她打发了这么多票人后，她没一句谢谢，也没一句幸苦了，就只是会嫌他爱多管闲事？
天都也没跟他客气，两手叉着腰与他光睁小眼。
“是你自己要扮英雄的，觉得逞强的话就别来搅和。”打从遇上这些人的头一天起，她就叫他闪边凉爽去，少插手她的私事了，偏偏他就是听不懂人话，她又有什么办法？
听完了她的话后，廉贞扬高一眉，忽地以一手捉住她的下颔，抬高了她的脸庞左转转、右看看，接着又把她整个人转过一圈，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将她给打量过一逼。
“你做什么？”她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才想离他远一点时，他又一把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拉回他的跟前与他面对面。
“我只是觉得……”观察了许久后，廉贞踌躇地吐出他的心得。
她纳闷地皱着眉，“觉得什么？”
他毫不掩饰心里的失望，“妳跟上一世时差真多。”虽说转世投胎后，每次都会有些误差和不同点，可他记得以前的她既宠溺又善解人意，才不像她这般王女脾气这么大，若不是眼下的她长了张和以前同样的脸庞，他还真以为他找错了妻子。
天都愣了愣，随即软下了嗓音，一手轻搭在他的肩头上笑意盈盈地问。
“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会是宠溺婉约，还小鸟依人的那种女人？”他到底是在期待她些什么？
“嗯……”他抠抠下颔，一脸正经八百的，“那样一来，或许就会顺眼多了。”至少误差不会那么大。
天都立即将笑意一收，只差没瞧他一记拳头。
“请你搞清楚、看对人，我叫段天都，不是你以前的妻子。”什么转世投胎全都是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还指望她像他的妻子？没空儿去加入他的一厢情愿？
廉贞将脸悬至她的面前，还以施恩似的语气对她说着。
“我当然搞得确信妳与她的差别，不然妳以为我干嘛这么抬举妳？”若是当年的出云性子就与现下的她一样，就算是圣上下令他也要抗旨拒婚。
抬、举？敢情，她还必须为了她这张长得像的脸庞感到感恩才行？
“好……”一肚子怒焰全都能熊烧上来的天都，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际的长剑指向他，“我决定就在今日做完阿尔泰的这单生意。”
他不赏脸地摊摊手，“省省吧，我又死不了。”
“在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后，我看你还活不活得成。”跃跃欲试的天都，严肃认真地以剑锋瞄准他的头间。
他以两指挪开她的剑锋，“杀了我，谁带妳去找封诰？”虽然说，他是全然不把她的小猫功夫给看在坠袅，只不过老是让她砍着玩也挺吃不消的。
“放心好了，我会在时限内把他挖出来的……”压根就不指望他的天都，使劲地想自他的指尖抽回自己的剑。
“有人来了。”忽地转眸看向身后的他，朝她抬起一掌向她示意。
停住所有动作的天都，在大略听出来者的人数后，不甘不愿地收剑回鞘，并拿出水袖打算两口气解决这一波的旧仇家。
“啧，真麻烦。”不胜其扰的廉贞，在大批人马的脚步声抵达前，低首看了身旁的元凶一眼后，腾出一手立即将准备大展身手的她给扛上肩头。
“你做什么？”整个人倒挂在他肩上的天都，杏眼圆瞪地想从他的肩上下来。
“虽然我一点都不想承认妳这只泼猫曾是我的妻子，但很显然的，跟妳比起来，我算是有良知多了，所以纵使我再不愿，我还是得履行一下身为人夫的责任。”在她不断挣扎时，他刻意以掌心拍拍她的俏臀，并在追兵赶到前提气往枝头上一跃。
火气一古脑地往上冲的天都，在他的大掌牢牢特定在她的臀上不动时，手脚并用地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什么人夫的责任？”当他完毕以飞快的速度在林间跳来跳去时，她一掌就推歪他的脸，“你少拿金子往自己的脸上贴，快放我下来！”
“别乱动，别……”看不见前路的廉贞，慌慌忙忙的想按住直在他肩上扭来扭去的她，冷不防地，他两手一个没将她抓稳，“啊。”
“你……”从他肩上掉下来的天都，只来得及说出这字指控。
定站在树梢上的廉贞，在她轰轰烈烈地以倒栽葱的姿势一路从树顶掉至树底时，颇为自责地掩着唇，并在回想起她火爆的脾气后，突然不怎么敢下去瞧瞧她此刻降落的惨况。
只是再怎么不想，他还是得下去面对现实，过了许久才跃下树的他，有先见之明地站在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面对摔得鼻青脸肿的她，他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地坚持不懈绷着张脸，逼自己吐出听起来勉强有点悔意的歉语。
“我不是故意的……”
天都二话没说地脱下脚上的绣花鞋，使劲地将它扔至他的脸上。
向来就不太会接这种软绵绵的暗器，因此在熟悉的绣花鞋又准准地贴上他脸庞后，对不住她在先的廉贞，只能认命又依顺地将它自脸上拿下，他瞄了瞄她，又不识相地再加上一句。
“妳头上还有个鸟巢……”
下一刻，绣花鞋再次精确命中他的脸庞。
海道
迷海三大岛里，岩石和洞窟密布、港边停满战船，素为迷海军武重地的玄武岛，和身为海道商业重镇，港边布满商运与鱼货船只的都灵岛，素来就是海道神子们主要出入的两大岛，相形之下，岛上绿意遍布、花木扶疏，原应是农耕大岛的琉璃岛，原本是颗海道神子们眼中的多彩琉璃，但因人口数远少于另两岛，且在新任岛主波臣上任之后随即废耕，因此近年来，海道神子们逐渐减少往返于琉璃岛，使得本就较为冷清的琉璃岛，近年来更像颗静寂在迷海里的彩色琉璃。
午后春光恰好，站在岸边凝视着迷海海面的波臣，头也不回地问。
“找到海皇的玉座了吗？”
方才率领船队自海上归来的湮澄，湿透的发还沾着海水，掩不住一脸疲倦地跪在她的面前。
“回岛主，尚未……”迷海这么大，这百年来也从没人能够找到当年海皇沉睡的地点，曾经目睹海皇潜入海中的祖先们找不到，他们这些拚命打捞的后代当然也找不到。
“再找。”波臣毫不犹豫地下令。
花了数月的工夫，无论冬霜晴雨，日日都在海里寻找玉座的湮澄，茫然地抬首望着她的背影，对于她这个命令，心中有着千万个不愿，亦不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对寻找海皇这事那么执着。
久久没听到他的回复，波臣愠怒地回首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是……”他强自自地上站起，顶着体力已快透支的身躯，准备再次回到海上，狠下心再对所有奉命潜入海中寻找的部属们下达这道命令。
目送着湮澄像是随时随刻都会倒下去的背影，与他同样都侍奉于她的松涛，颇为同情地摇首。
“岛主不让他们歇歇吗？”神子也不过人，她是想把他们全都累死在迷海上不成？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她视而不见地朝他勾勾手指，“东西呢？”
松涛随即自袖中取出那蓝靖自中土送来的信件呈上给她。
“岛主，上边说些什么？”在她阅信时，他边盯着她时而讶异的神情边小声地问。
波臣一笑，单掌揉碎手中之信，“说咱们的主子，想要创造出一个效忠于他的神。”
他十分怀疑，“海皇会听命于他吗？”这个野心，不觉得太大了点吗？好歹海里头的那尊神，但是当年一手创造了海道之神，要他听命于一个凡人？
对于这点，一开始波臣也是饱含怀疑，但在这些年来的长期接触下，她并不意外上头的主子会有此宏愿，也有点期待他真能实现这个梦想。
“难说。”若他真有他所说的那么本事的话，或许他真可以操控海皇也搞不好。
“岛主。”松涛尖着嗓子，双眼瞥向她的身后向她示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见了远处踏上琉璃岛的来者是谁后，波臣不禁挑高一双黛眉，随后她朝他扬扬手。
“你避一避。”
“是。”在观澜走来之前，松涛自后头的小道先行离开。
站在原地未动的波臣，在发现观澜似乎是带着很大的火气前来时，她两手环着胸问。
“难得妳会亲自登岛来找我，是什么风把妳吹来的？”另两个岛主不是早就不甚跟她往来了吗？怎么又会跑来这管闲事？
“问下妳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带着淘沙一块登岛的观澜，铁青着脸快步走至她的面前，大声地将话掷在她的面上。
波臣无关痛痒地搔搔发，“好吧，我是何德何能才能让妳如此光火？”
“放纵琉璃岛之军沿岸打劫人子的人是不是妳？”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愿承认，那些只因想坐享其成。就怨毒地上岸打劫人子的人，与她同样都是海道的神子。
“噢，那事啊。”她原本还不知究竟是谁坏了她的好事呢，原来那个阻止她手底下的人抢劫者，就是这个爱管闲事出名的观澜。
青云一把扯过她的衣领，“又是妳下的令？”
“我也是没有阻止他们而已。”波臣冷冷地拍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对她笑得很无辜。
“别再丢海道的脸了！”她震声大吼，直想把这个不知悔改的同僚给吼醒。“再这样下去，海道神子将永远不能靠自己生存，而中土的人子也将永远都瞧不起咱们！”他们三个岛主是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才让长期以来不肯自力更生的海道神子们学会靠自己？没想到她身为一岛之主，竟愈活愈回去，还带头破坏海道多年来打下的根基。
波冷哼了一声，不理不睬的，“我管那些人子怎么想。”
观澜忍不住要她认清现实，“妳爱怎么在迷海里胡作非为那是妳的事，但我劝妳最合适别在迷海之外生事，若是海道因此而惹恼了紫荆王那该怎么办？”
本还对她的说教感到无趣的波臣，在那个刺耳的人名一入耳底后，随即微微瞇细了眼。
“妳就这么惧怕帝国的紫荆王？”不过是个仗着兵多将广的王爷罢了，亏她和沧海都这么看得起他。
“妳不懂，我与他交过手，他不是妳所想的那么！”急着想把上回的教训告诉她的观澜，话未说完，就遭她不悦地打断。
她嫌恶地撇过脸，“得了，我聊够这些老套了。”
“波臣！”观澜在她转脸就走时直想叫住她。
一脚踏至岩上的波臣，在狂烈的海风下缓缓回首，一头青丝都遭海风吹散的她，冷着一张脸低首看向她。
“海道的神子本就是海盗，我但是遵循先祖之职，我有什么错？至于那些人子，他们本就是神子的奴仆，神子们想要自他们身上拿走什么，还需过问于人子？”
她愈听愈想皱眉，“两界之战早就已经结束了，人子也早已不再是神子的奴仆。”
波臣压根就不这么想，“妳不珍视妳神子的血统那是妳的事，但请妳别拉低我的身分与那些人子比肩。”
站在逆风处的观澜，抬起一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在璀璨的金色光线下，她瞧不清楚波臣此刻的模样，隐隐约约的，她只看见了在那张高傲的面容上，与长老们同样不可一世的神情。
“告诉我，神子的血统，真这么值得自傲吗？”她喃喃低问。
“当然。”波臣朝她伸出掌，再缓缓握紧了掌心。“当年一统者，可是我们这些神之后裔，而不是那些无用的凡人。”
愈是听她所说的那些，观澜就愈觉得眼前之人，不再是小时候与她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自波臣当上琉璃岛岛主起，她就不再了解波臣，以往和她一样，在心里就只是纯粹地想守护海道的波臣，不但停止了琉璃岛上的耕作，改而开始打劫横夺于人子，就与他们百年前的祖先一样，一夕之间毁了她和沧海极力想扭转海道神子的形象不说，在波臣眼中，她看见了与那些甚想回到以往荣耀里的长老同样的盼望，不同的是，与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老相较之下，波臣有着另一种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野心。
她深吸了口气，“波臣，世事早已相同了，一味的活在过往的荣耀里只是自欺欺人，眼下最要紧的足咱们得守护好海道，并与岸上的人子们井水不犯河水，以避免掉无谓的战端。”
“我自欺欺人？”波臣嘲弄地问：“那妳呢？在我让海道的神子们吃饱穿暖之时，妳又曾为海道做过些什么？妳不但连个风神都看不住，还让她背叛了海道！”她是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冒险自东域里把飞帘那个叛徒绑回来，没想到观澜这个生气的岛主，竟然让紫荆王堂而皇之地踏入海道，并在都灵岛上抢走了飞帘。
气息猛然一窒的观澜，紧闭着嘴，在她责备的目光下，一字反驳也说不出来。
波臣定定再道：“我不是妳，我不会只是枯守在迷海等待，因此奉劝妳最佳别指望我会像妳一样。”
岸边狂烈的涛声，掩盖住了波臣离去时的足音，朵朵浪花拍打在观澜的身上，淋湿了她一身之余，亦让她感到无比寒冷，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道背着她离去的背影，在这刻，她忽地想念起飞帘。
她想念曾经全心只想守护海道的飞帘，即使到头来飞帘放弃了一切，也叛离了海道，可飞帘的所作所为却从不曾背离于正道，飞帘知道什么是可为与不可为，但这点，不择手段的波臣却置之不理……
“岛主……”站在远处的淘沙，在她一身都被大浪打湿时，轻声唤着一脸惆怅的她。
远望着海面的观澜，勉强收回惦念的目光转过身时，她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在淘沙不解地看着她时，她走至淘沙的身旁，发觉在方才波臣所站之处，除了有着波臣被海浪打湿的足印外，还另有个印子，她走上前低首细看，眼下的这个足印，足大，所穿之鞋也不像海道中人，看来倒像是中土的人子。
兀自暗想了一阵之后，她面色冷淡地对淘沙吩咐。
“淘沙，派出我岛的船舰日夜巡守迷海沿岸，不许再让琉璃岛的任何一人登岸打劫一回，还有，派人暗地里监视波臣，我要知道她的一言一行。”
虽不明白她为何会突有此打算，淘沙也是从命地拱手以覆。
“是。”
第五章
“这个姓封的到底有几个窝？”天都讷讷地看着眼前这座院中杂草丛生，不知已多久没人住过的宅子，已经算不太出来，她一连到底找了几处封诰的家。
“我从没数过。”早就料到情况可能会是这样的廉贞，只是疲累地以两指拧着眉心。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他这辈子都忙着在搬家吗？”次次找到时，不是扑空没人在，不然就是早就失修已久……天底下怎会有人搬家搬得这么勤快？
廉贞已经不想叹息了，“他说过他定不下来。”不不过工作，封诰就连住的地方，也是换家如换衣。
“你怎又不早说……”她一手掩着脸，累得只想就地下跪去。
“走吧，天快黑了。”怕天黑后难能找到地方落脚，廉贞不禁在她身旁催促。
她摇摇头，“我爬不动了，今晚咱们就在这住一宿。”
他的面色随即一变，“最好不要。”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古怪的神情，边问边走向封诰家的厅门。
“因他的宅子住不得。”有过经验的廉贞，在她准备开门前有自知之明地速速掩上口鼻。
“什么意——”她一手推开门扇，口里的话随即因迎面而来的臭味而中断。
这还算是人住的地方吗？紧捂着鼻子的天都，愣愣地瞧着眼前乱得只能用雄伟壮观两字来形容的宅子，两眼在里头来来回回搜了好几回，就是没找到个能够站人的空间。
“所以我才说他的宅子住不得。”司空见惯的廉贞走至她的身旁替她把门关上，再拎着她转身往外头走，“走吧，今晚睡林子里。”封诰的家能住人？不熏死她也臭死她。
“又睡林子？”她禁不住大皱其眉，扬高了音量向他抱怨，“你是猴子投胎的吗？”天天睡林子，也不找个象样的地方住，这百年来他成了野人不成？
“不要挑剔了。”在她拖拖拉拉下肯走时，他索性将她拉至面前，却巧合地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妳的气色怎么这么糟？”
“是谁不断迷路，害得我连连在林子里睡了好几天？”确实这些年来她常四处跑来跔去，但她可不曾像这样四处流浪过。
他瞄她一眼，“我以为妳身强体壮。”
“再怎么强健也比不上你好吗？”大感吃不消的天都朝他挥挥手，“总之我不要再学你睡林子了，今日我要去山下借宿。”也不知他是野猴投胎的，还是住不惯房子，在山里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算了，到了城镇他还是这样，迷路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今日才看到有屋顶的东西，她才不要又跟着他再睡大树底下。
本想跟上她的廉贞，在走了两步后，忽然止住步伐定立在原地不动。
“喂，你还不走？”走在前头的天都好奇地看着他两脚生根的模样。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远处山坡上，一对走在山道上的夫妻正准备返家，在他俩后头，有个大约五六岁大的男孩，在他走更慢快跟不上时，走在前头的男子，索性将他抱起扛在肩头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全落在那个男孩身上后，天都走至他身旁疑惑地问。
“你偏爱小孩？”真难得他会有这种表情出现……不对，应该说是他向来就冷血，今日难得反常有点像人才是。
廉贞念念不舍地目送着他们一家人消失在山头的那一边，已有多年没再想起这回事的他，至今还是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自己的骨肉当年究竟流落至哪去了，然而就算是知道，在这么多年过后，他的孩子，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
“我曾有个儿子。”
“什么？！”被响雷击中的天都，错愕地拉大了嗓门，还连连退了好几步。
他两手环着陶，“有必要这么诧异吗？”
她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你到底只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连儿子都有了？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儿子到底是谁替他生出来的。
观察完她的反应后，他耸了耸肩，“没了。”
一脸惊惧的天都，在大口大口喘过气后，频拭着一身被他给吓出来的冷汗，偏偏廉贞又在这时继续爆料。
“那是妳生的儿子。”
“够了，我还没嫁人！”就怕他会说这句话的她，急急地捂住两耳。
“妳早嫁过了。我还记得，当年若不陛下——”为她的抗拒反应感到很反感的廉贞，刻意挑在这个时候告诉她那些她所不知的往事，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遭一只直袭人面的绣花鞋给封口。
廉贞面无表情地拿下这个让他屡接不到，并不稳定怀疑起自己的功夫，是不是在这百年来大大退步的独门暗器。
打他习武起，这百年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不知面对过几打功夫高过她十几倍的高手，像她这等压根就搬不上台面的对手，他只消动动几根手指头就可打发了，可已被绣鞋花偷袭过数次的他，怎么也想不通，他怎老是在她这种软绵绵又不具杀伤力的暗器上栽跟头？
“真意外事件，没想到妳这辈子还真不认命。”他边擦着脸上残留的鞋印，边看向气喘吁吁，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激动的她。
“谁想认啊？”天都头皮发麻地朝他握紧了拳大吼，“惨成这样，就算你说的全都是真的也不能认！”
他走至她的面前将手中的暗器物归原主，并只手扬起她的下颔，左右上下地端详了好一会，随后无止无境的喟叹再次自他的口中逸出。
“以往的妳，性子可说是百依百顺，我说什么妳就听什么，但现下……”
“在我找到封诰后，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缅怀过去。”完全没兴趣听他怀念往事的天都，穿好鞋后，面色严肃认真地拉过他的衣领，“我不玩了，封诰到底在哪？”
他不客气地以指弹向她的额际，“若我知晓，我还需要拉着妳到处跑？”
“就知道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一手捂着额，浑身疲软地坐在地上，一想到还要继续像只无头苍蝇般地随着他跑来跑去，她就连动也不想动。
默然瞧着她的廉贞，在她窝在地上自艾自怜时，发觉往常总是涨红了脸与他开吼的她，今日看起来脸色的确是苍白了些，一向餐风宿露惯了的他，从不觉得睡在林子里有什么不好，独立惯了的他，总觉得如此既可避免掉在接触人群后所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又不需遭人指指点点，可他却忽略了，与他同行的这个女人，不但曾是个娇生惯养的王女，她也没有他那等不老不病不死的体魄。
“走吧，就照妳的意思去投宿。”他叹了口气，一把将她自地上拉起，并拖着她往山脚下唯一的一户民家走。
居于山家下的农家，或许因为处在迷陀域里，人人总有保命至上观念的缘故，未至天黑就已大门紧闭，当廉贞敲完门后，过了好半天，才有位老人拿着一柄锄头前来应门。
“你们是……”在在听他俩的借宿要求后，老人迟疑地问着他俩，脸上写满了十足十的防备。
“兄妹。”廉贞抢白地开口。
“姐弟。”偏偏没默契的天都，也挑在同一时刻出声。
老人语塞地看着他们，而他俩则是互看对方一眼，再转过头速速对老人更换说词。
“父女。”就照她的借口好了。
“兄妹。”好吧，说是父女外表看上去是太牵强了点。
“……”这对男男女女为什么在骗人之前也不先串通一下？
当切底不相信的目光扫上他俩时，实在是很不想用这个借口的廉贞，只好绷着一张脸吐出。
“我们是夫妻。”
天都马上再补一句，“一百年前的。”
“砰！”老人索性关门送客。
被拒于门外的两人，静默地看着紧闭的门扉，总算明白了逞一时口快后，必须面对什么下场。
“这下可好。”廉贞横她一眼，“谁教妳要抖出一百年前？”举目望去，这附近就只有这么一户人家。
她很坚持下去在这方面不能吃亏，“我不想被你占便宜不行吗？”
在他俩互不相让的瞪视之下，一阵拉长的狼嗥声，打破了互瞪中的静寂，伴着远山阵阵传来的狼嗥，只只振翅返巢的归鸟，排列成行地自他俩的顶上嘎声飞过，天都抬首瞧了瞧西天已快不见光明的霞色，再看向拒她于门外的门扇，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要多话。
廉贞火大地把话一撂，“不想被占便宜那就继续睡林子吧。”不要说他没给她机会睡草皮以外的东西，这回可是她自己搅黄的。
“又要睡林子……”她一脸含怨带泪，并在赖在原地不肯走时，又再次拖拖拉拉地被他给扯进林子里。
天色暗得很快，拉着自艾自怨的天都在林于裹找到夜宿之处后，生起火堆的廉贞，坐在她身旁看着草草吃过干粮后就累得先睡的她。
那一双扔过他好几回的绣鞋，在火光的旋转下静静映入他的眼底。
静寂了一百年后，他的生命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而这些，全都归功于这个跟他完全不对盘的女人，他挪了挪位置，凑近她的身旁偏首凝视着她的睡姿，他发现，他似乎总是忙着跟她拌嘴吵架，而从不曾像现下这般好好看过她。
她和前世很相同，话多、脾气大，还有一副生在王家的高傲心态，在与她相遇前，这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然而在心底默默数落着她之余，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没资格说她性子不好，因在百年前，与她相比，他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的他，少年得志，又获得圣上的信任与提拔，平步青云的他，性格本就乖戾，在朝中也我行我素惯了，更是常一年到头跑得不见人影，因此就算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朝中百官也没人愿把闺女嫁给他，而他当年之所以会娶出云过门，还是看不下去的圣上特意下旨赐婚的，不然，就算他会打光棍一辈子，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以往在他的观念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过是身为男人的本分，他对婚姻不曾抱着什么期待，在朝中与六器平起平坐的他，一颗心全都在朝政、与该如何助陛下驱逐神子的大业上，家庭与妻子，不过是他身后的普通的一景，虽然他常往返家中与京城，可他留在京城里的时间，却远比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多。
然而就算是这样，好性子的出云，却从不曾生过他的气，也不曾抱怨过什么，她只是恪守着人妻的本分，代他尽心服侍公婆，安静地待在家中盼他归来。
以往他从不觉得出云有何关键，也不认为在他全是武士忠诚、家国大业的生命里，她能占有一席之地，他只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但当他亲眼见到她为捍卫家园而战死的尸首时，他这才明白以往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从没给过她一副可以倚靠的肩膀……
他还算是个人夫吗？
城破那一日，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人在哪？临阵产子后，面对着入侵的神子大军，她又在想些什么？那一双总是等待着他的眼眸，到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盼到他的归来，当烽火烧进了城里时，在四下飘飞的点点星火中，回首检视他俩曾走过的那段路，死前仍是孤孤单单的她，恨不恨他？总是把话藏在心底的她，有没有话要对他说？满腹说不尽的亏欠，像是一涌而上的潮水，直将跪在后悔血地里的他给灭顶淹没。
百年来，在看遍了人事的消竭兴衰后，他刻意学会遗忘，好让自己不要记住太多是与非、惋惜和歉疚，因他得一人长久且孤独的活下去，若是仍记住了那些回忆里的负担，只会让他过得更痛苦而已，然而这些年下来，他是遗忘了太多太多，但却有一张脸庞始终都存印在他的心底，或许，这就是她为他的无情所给他的惩罚。
永远的记住她。
往往在最深的黑夜里，只要看着在黑暗中燃烧的火光，他便会忆起当年的一日之差所造成的家破人亡，每年当秋菊在风中绽现丽姿时，他会静静地思念起那一双总是满怀心事的眼眸，但无论如何，已过去的，永不会再重来，他亦无法寻回过去的点滴，或是弥补些什么，他只能背着歉疚的包袱，就和当年的出云一样，一个人孤单的走下去。
已经睡熟的天都，在火堆发出丛丛声响时微动，她拉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衣，趋向热源地向火堆滚去，廉贞忙探出一手拉回她，睡梦中的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蜷缩起四肢抵抗夜间林中的寒意。
廉贞在将她拉离火堆后，伸出两指拿掉沾附在她脸上的青草，并弯下身子，就着火光仔细地看着这个曾是无声隐藏在他心底的内疚。
只是在这么看着她时，他却突然觉得他离百年前的出云很辽阔，因自天都出现在他的面前后，她所描绘编造的一景一物、人事风光，皆是从前的他与出云未曾拥有过的，性子与出云完全相反的她，或许正是当年总是事事压抑着的出云，心中最想成为的模样，只是当年她没有这种机会，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叹了口气，仰首看向藏在枝桠间的满天繁星。
若是，老天真肯让他弥补当年的错……
星火愈来愈微小的火堆，暖意渐失，廉贞再次扔了几根干柴让火势重燃后，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定的他，脱下披在身上的大衣，轻轻盖在天都的身上。
天曦未明，晨雾淡淡，人间尚未自一林的幽雅里苏醒，但天都却被某种香得她没法再睡的香味给扰醒了。
三更半夜就怀疑自己眼花的她，坐在大树下直瞧着一旁生暖的火堆上，架上了具小锅，而不知是何时起来的廉贞，正蹲在小锅旁制造出在她饿了一晚后，恍然以为自己一觉醒来就置身在天堂的诱人香味。
她站在他的身后右瞄瞄、左瞧一瞧，“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
手拿木杓在锅里搅拌的廉贞，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像防贼似的表情，不发一语地弯身取出放在包袱里的盐袋，洒了点盐在锅里后，继续冷静地搅拌锅中物。
徘徊在空气中的香味，香得天都不但是睡意全消，腹里的饿虫也全都早起在她的腹中排排队站好，她咽了咽口水，走上前看着那一锅弥漫着诱人香气的什锦粥，连连吃了不知十几日干粮的她，在这饿虫上脑的当头，甚想直接扛走这一锅热粥，躲到一旁去吃个解气，只是在想到煮粥者为何人时，她又忙不迭地把所有的口水都吞回腹里。
“不死男转性子了？”别说是煮锅粥了，一路上他就连个好脸色也不曾给过她，这教她怎么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昨晚背着她做了些什么，然后忽然间大彻大悟地转了性子变了
一夜未睡，足足想了一整夜的廉贞，竭力在心中暗自叫自己要忍耐，不要受她那张写满怀疑的小脸所影响，以免一早就又找她吵架，他握紧手中的木杓，忍耐地接受她不断朝他投射而来的怀疑目光。
“不要告诉我，在你那个自称的人夫责任外，你也会懂得愧疚。”天都啧啧有声地摇头摇了好一会，再凑至他的身旁以肘撞撞他，“哪，你要不要把你的居心说出来，咱们好一块讨论一下？”
虽然一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得忍耐，但听不到两句就再也忍不下去的他，气得差点折断手中的木杓。
他一手指着她的鼻尖，“妳就非得小心小眼的揣测我所做的每一项吗？”
“在你把我害得那么惨之后？”天都刻意抚着下颔想了想，接着恶声恶气地对他大大点了个头，“当然！”她这一辈子的噩运全都集中在这个男人出现之后，这能让她不防吗？
廉贞气呼呼地瞪着她，“亏妳还是个王女，有点气度行不行？”也不过就是几目前把她自树上摔下来而已，他道过歉，而她也赏了他两记鞋印了，她还记仇到现在？
好吧，讲气度是吧？看来今儿个他俩的新话题，不是和前些时候一样，你来我往的互杠对方祖宗十八代，而是在这一锅他特地煮的好料上头……天都瞄瞄特地起了个大早的池，再把全副心思都投至这锅差点馋死她的热粥上。
“你怎忽然有兴致煮这玩意？”在他大功告成并拿来木碗添粥时，她还是对他的动机感到很怀疑。
“煮给妳吃的。”廉贞将手中盛好粥的木碗一转，将热气腾腾的香粥奉到她的面前。
她的眉心马上打了个活结，“我为什么要吃？”这么殷勤？
“因为这是我亲自做的。”他摆出一副目空一切，她非得接受不能拒绝的姿态。
“你慢用。”饿死事小，毒死事大，姑娘她立刻扭身就走。
额上青筋怦怦直跳的廉贞，咬牙地一手拉回不赏脸的同伴。
“我若想害妳，我还需陪着妳一块去找封诰？”他整整想了一夜，就是在想到底该如何和她好好相处，加上昨日看她气色差得很，因此他才想煮点象样的东西给她吃，结果呢？她不但不赏脸还泼他冷水！
天都慢吞吞地回过头，质疑再质疑的目光，也是大剌剌地徘徊在他的面上不走。
“好吧……”他别别扭扭地拉下脸来招认，“会煮这个，是因妳带的和煮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
与她同行这么多天来，他对她最有的了解，就是她是个完全没有味觉的女人，因她可以同样的东西吃上十天半个月完全不腻，再如何难以下咽的东西，她也不挑嘴地全部扫下肚，她更可以在他抗议伙食条件太差时，亲自动手煮出更恐怖的东西来让他食欲全无……他发誓，他要是再吃一回她弄出来的东西，他恐怕会直接跑去任何一间客栈里绑架人家的大厨。
“因为你就这么委屈的下厨？”不否认自己厨艺差的天都，只是两手叉着腰问。
眼看说不到几句话他俩又要吵起来了，强撑住回话冲动的廉贞，退让地向她低头。
“看在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份上，咱俩各让一步和睦相处行吧？”好，他是男人，他先让。
她白他一眼，“这条船的破洞还不都是你抖出来的？”
“不吃就算了。”耐性就只有这么多的廉贞面色随即一换，桀骜地端着木碗甩过头。
“气度、气度。”她急忙慌慌忙忙地把他给拖回来，“既然你要我搬出王女的气度，那你也该把身为将军的气度挖出来才公平。”小气，不损损他，她的一天是要怎么开始？这已经是个习惯了好吗？
“一句话，给不给面子？”廉贞扬高手中的木碗，一副吃不下就算了的模样。
“给给给……”肚子饿就往哪边投靠的她，动作快速地接过那碗她早想大吃的好料。
唏哩呼噜的进食声响，下一刻即音量挺大地自一旁传来，廉贞挑高了一眉看向她，虽然说，他近来已经很习惯了她那大大剌剌的吃相，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她这副德行……不管再看几次，就是会有种让他在忍不住皱眉之余，还想亲自帮她矫正过来的冲动。
“这玩意的味道还真不赖……”吃得一脸幸福快乐的天都，兴高采烈地蹲至他的身旁拉着他一块蹲下，“谁教你做的？”
记忆中那张常常盼等着他归来的脸庞，在淡淡的晨风间，再一次地浮映至他的面前。廉贞顿了顿，也不知自己怎还会记得，百年前出云曾在他夜半返家时，掌着灯下厨为他煮上一锅热粥这回事。
“……我忘了。”他别开脸。
“再来一碗。”留意到他异样神情的天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地把手中吃空的木碗交给他。
在她又开始以狼吞虎咽之势，开始对碗里的热粥横扫千军时，蹲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不雅观吃相的廉贞，忽地天外飞来一问。
“妳想嫁我吗？”
“噗——”刚进嘴的热粥，立刻飞至前头的草地上，顿时成了青青草皮上的点缀品。
他一手撑着脸颊，淡淡下了个结论，“真鸡烈的反应。”
“你刚刚说啥？”差点噎死的天都，愣愣地看着身旁很擅长制造睛天霹雳的男人。
“妳听见了。”
她急急忙忙地扬颈看着四下，试图在林子里找出又让他触景生情的东西。
“缅怀过去的时间又到了吗？”昨日他但是见了个孩子走过，他就不打声招呼地从口中蹦出个吓出她一身冷汗的儿子来，今日他又是看到什么了？
廉贞一掌转过她晃来晃去的脑袋，“不。”
“难不成是吃你个两碗就得嫁给你？”她大大一怔，惶然地瞪着手中的木碗，脸上还摆出一副亏大了的模样。
他忍抑地直咬着牙，“也、不、是。”
天都诡梦甫定地拍拍胸口，“那你干啥没头没脑的问我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问题？”一大早就这么吓人对心脏很不好耶。
吓死人不偿命？也不想想他到底救了她几回，这个根本不知感恩的女人，一点口德都没有……
他压下满腹又再次渐渐囤积的怒气，“之所以会问妳这个，是因当年妳是奉圣命故而下嫁于我，妳并没机会可以选择，但现下的妳与当年完全并不相同，所以我想知道，在没了那些外来的因素后，妳还会想嫁我吗？”
“不想。”天都将头摇得飞快。
他木着脸，眉峰隐隐颤动，“妳一定要回绝得这么快吗？”太不给面子了，她就连想都没有想！
“实话而已。”她诚恳地点点头，再对他扬高手中已吃空的木碗，“再来一碗。”
“不想嫁的理由？”他边帮她再舀了一碗，边不依不饶地想为自己挣回些属于男人的颜面。
“嗯……”她严肃认真地抚着下巴想了想，再笑咪咪地对他抬起一指，“你是打算一次听完，还是分个三天两夜听完？”
“不分妳吃了。”廉贞愠怒地再将俊脸一板，顺道将本要交至她手上的木碗转了个方向。
“等等。”天都一掌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你的气度又上哪去了？”实话本来就是不中听的嘛。
他静默了半晌，最后不情愿地臭着一张脸再次为她服务。
“别净看着我吃，哪，你也吃点。”有难同当的天都，自包袱里挖出自己的木碗后，也公平地为他盛上一碗交至他手上。
廉贞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热粥，再看向蹲在他身旁的她，很不习惯难得对他说话不带着火气的她，也有点不适应，总会对他摆惯了晚娘脸的她，一改旧态，脸上溢满了幸福快乐的表情……
“你又在细细品味往事了？”埋首在碗里的天都，在他迟迟都没有动静时，头也不抬地问。
“不。”他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即拿起碗胡乱扒上几口。
她伸出头，对他挑高了黛眉，“那你怎会吃得一脸都是？”
当廉贞拉着自己的衣袖随意往脸上乱擦时，停下进食动作的天都，在他愈擦愈糊得整脸都是时，看不下去地摇摇头，索性搁下手中的木碗，一手扳正他的脸，拿出绣帕为他代劳。
“你对你的妻子这么记忆犹新？”她边擦边问。
“为何这么问？”他趴在地上皱着眉，总觉得她似乎对他的过往有些误会。
她一手捏着他的鼻尖，还左右地那摇来摇去。
“因我总觉得你老是希望我能多像她个几分。”常三不五时的在暗地里用那种比较的目光看着她就算了，他还常在比较完后，皱着一张脸，不然就是摆出一副与他德行完全不符，心事重重的模样，因此就算她生性再怎么反应迟钝，她也很难不明白这点。
他移开她作乱的手指头，“妳是她的转世，我会这么想也是当然。”
“噢……”天都拖长了音调应了应，半晌，她忽地伸出两掌大大地往他的两颊一拍，双手并牢牢地贴附在他的面颊上。
两颊被她打得隐隐发麻的廉贞，满腹的脾气还未发作，突地整张脸就被她给拉了过去，远距离地与她四目相对。
天都正色地向他声明，“问题是，我非是她，也不会是她。”
近在咫尺的明瞳，乍看之下，与百年前的那一双很相似，可在细看之后，他才发现两者完全并不相同，瞳色淡淡的她，在光线的照射下，透映着琥珀般的色泽，剔透得几乎可以映照出他的脸庞，而出云的那双，则是漆黑得宛如黑夜的魅色一般。
他怔然地想着，他究竟是在期待她些什么，又想在她身上找些什么？或许有很多，也或许都没有……其实他记忆里的过往，早就已如大漠风沙过眼，片点无存，只是他也不知怎地，只要这般看着她，以往那些他不愿再想起，或是刻意遗忘的种种，总会在不经意中回到他的脑海，就像是再次回到过去里般，且让他有种错觉，错觉以往的一切仿佛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且……
他也可以弥补他曾亏欠过她的那些。
“你很爱她？”在他一径地出神时，天都捧着他的脸庞，歪着头问。
“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自责与愧疚。”没有多加考虑的他，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吐出下意识的诚实想法。
自责与愧疚？怎么和她所以为的出入这么大？
他淡淡再述，“我并不爱她，且我从不个好丈夫。”
天都一头雾水地收回两掌，全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夫妻关系。
“啊！”脸部恢复自主的他，才一转过身，就发出一声大叫。
“你怎啦？”站起身的她懒洋洋地回过头。
他不可思议地捧着饭锅，“妳居然吃完了一整锅……”什么时候……她是在什么时候全都吃光光的？她的动作怎么这么快？
天都无辜地搔搔发，“好吃嘛，我这是捧你的场。”虽然他的嘴毒、脾气大，不过他作菜的手艺实在是好到家，一大早就能吃到这款热腾腾好料，就算他有再多缺点她都愿意原谅他。
廉贞一手掩着脸，“妳到底还根本就是是个女人……”没有味觉，食量又大得像个饭桶……她就连半点身为女人的自觉也没有。
“哼，我这个女人可比你这迷路男管用多了。”她走至一旁边收拾打包行李，边朝他伸出一指，“咱们先说好，今儿个就由我来带路，你如果负责告诉我地点在哪就成了，不然咱们又得在山里迷路个三天走不出来。”
“随妳。”迷路成性的他，在这点下边并不打算与她争执。
当廉贞以沙灭了煮食用的火堆后，准本好上路的天都，已先行走至他的前头，他盯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在清晨的冷风吹上她时，她微微地抖了抖身子。
他用手抚了抚方才被她打麻的脸庞，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后，他脱下了身上的大衣，走至她的身旁在她讶异的眼神下替她披上。
满心不解的天都，在他尖着嗓子时，原以为他会诌出个让她听了又会眉头打结的理由，没想到他却在下一刻，自口中吐出打从认识他以来，在她耳里听来最动听、也最像人话的一句话。
廉贞将下巴拾得高高的，“不过身为男人的风度。”
愣大了嘴的天都，在回过神来时，本是想一如往常地先泼他盆冷水再说，但在看着他依旧跩得跟什么似的表情时，她注意到了将下巴拾得直与天齐的他，其实两眼正颇为不自在地瞥向一旁，这让她忽然觉得，这男人跩虽跩，但其实也有人模人样，和看起来满顺眼的时候。
她抚了抚因他而吃得饱饱，还因此而暖呼呼的肚皮，退一步地想着，或许，她可以照着他的话，试着与他和平共处。
“喂，明儿个你还会绝对不会做早饭？”她边走边拉拉他的衣袖，满心期待地问。
他不屑地问：“妳觉得我能指望妳吗？”他要不然再不下海，他就真的得去绑架厨子了。
已经习惯他那款缺德脸的天都，不在意地拍着他的肩，并鼓励地对他微笑。
“说句实话，我开始喜欢你的男人风度了。”
柔柔漾在芳容上的笑意，令廉贞愕然的双眼一时忘了离开她，在那张不与以往一般，习惯对他夹枪带棒，或是明嘲暗讽的面容上，匀匀地绽开了一抹笑靥后，她就像是雨后初晴，池畔娇嫩的芙蓉，悄悄在阳光下露了脸……
他深吸了口气，勉强自己收回一时不注意在她身上走丢的双眼，他静默地走了一会，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吐槽的冲动。
“妳早点像个女人才是正事。”
呼啸而过林间的绣花鞋，在高升的朝阳下，再次命中目标。
“真凄惨。”马秋堂一手端着下颔，颇为同情地对眼前的青梅竹马摇摇头。
惨遭五个王姊连手修理，被打得稀巴碎的段重楼，此刻手上拿着沾了药酒的绫巾，小心翼翼地对镜处理他脸上又被揍黑两圈的眼窝。
在他痛得哇哇大叫时，马秋堂纳闷地问。
“你就不能稍微反抗一下吗？好歹你也是一国之王。”长期活在暴政下的他，怎么老是情愿被她们修理得凄凄惨惨，却总是打不回手骂不还口？就算为人再怎么斯文，脾气再如何和善，他也该考虑一下那些同样也姓段的女人有多凶蛮与粗鲁吧？
生在女人国，自小就被教育成得爱护女人的段重楼，无奈何地朝他摇摇指。
“打女人会遭天打雷劈的。”最关键的一点是，对手都是自家姊姊，他就算打得赢也不能赢！
学不乖的家伙……受虐近三十年也是死不开窍？那他就继续被打下去好了。
不再同情他的马秋堂，一手拿过他手中的铜镜，正经地与段重楼讨论起那件令他急如星火从黄泉国跑来的正事。
“女娲有三人？”一直都找不到人就算了，真没想到一找着就是三个？
“连你也听见消息了？”段重楼扬扬眉，但很快地又因脸上的伤而痛得皱紧了一张脸。
“药王告诉我的。”
“对于这事，花咏怎么说？”很怕自己又找错人的段重楼，急铺路知道能够确认女娲者的想法。
“她很意外事件。”不要说是他们了，就连当年服侍过女娲的花咏，也都没想到女娲竟会转世成三人。
“那……”还想再探探消息的段重楼，才张开嘴，后续的话语就全都遭远处被踹开的殿门声响给盖过。
“段重楼！”拥有雨师的招牌吼声，一路自殿外吼进殿内。
他轻叹不已地一手掩着脸，“就知道她一定会杀来……”
马秋堂瞄了瞄自殿外冲进来的雨师，尔后识相地往后退两步好离段重楼远一点，接着就看像阵旋风横扫过的雨师，一骨碌地冲至段重楼的面前，两手拉着他的衣领，不客气地将他自椅里提起，朝他吗声大问。
“我听说天都找到三女娲？”
“她找到的那个不是正牌的女娲，而是寄生的女娲。”已经很习惯她音量的他，反应只是司空见惯地掏掏耳。
满脸掩不住兴奋的她急急地再问：“另两个女娲呢？”
他老兄两手一摊，“那位将军大爷横竖都不肯问出下落。”他死缠活缠，连连求了好几天，那个叫廉贞的就连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肯追在天都的身后跑，他哪套得出女娲的下落？
本来也就不怎么指望他的雨师，听完他的话后，两手一紧，改而挽起了衣袖。
“天都现下人在哪？”
“跟着那位先人出门了。”他欲哭无泪地看着她的举动，“妳想做什么？”
她横他一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把天都和女娲一并送回地藏。”
“等等……”他叹了口气，想起这件事就头痛。“妳能把女娲拖回地藏的话，那就算妳行，但天都早已说过她不会再回地藏。”她都碰过多少回钉子了，怎么还贼心不死？
雨师紧握着拳昭示她的决心，“与你相比，身有神力的天都可比你管用上十倍不止，因此就算她再不愿，我也非把她给扛走不可！”
他不忿地两手叉着腰挡在她面前，“在妳眼中我就这么没地位？”
“那是因为鬼伯国的男人本就一个比一个不管用。”雨师傲慢地扬高下颔，扬起一手拍开他，“别挡路，我还急着去找人！”
“慢着，雨师！”才想叫她别白费力气的段重楼，话还没讲完，来得快去得更快的雨师，已一溜烟地消失在他的面前。
从头到尾都被晾在一旁的马秋堂，在她走后慢吞吞地踱回段楼重的身旁，心情颇为古怪地问。
“你真觉着把女娲迎回地藏是件好事吗？”
段重楼怪异地瞥他一眼，“怎不是件好事？”女娲好歹也是地藏的主人，主人要回家了，有什么不好？
“好在哪？”他完全看不出来。
“女娲是地藏的精神，地藏亦是女娲一手所创，将女娲这主人迎回地藏，非是天经地义的事？”段重楼盯着他的臭脸，纳闷他的反应怎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地藏有这么需要女娲吗？”他始终不明白，地藏的神子为何都这么期待女娲归来，在帝国庞然的阴影下，女娲的出现，对地藏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
段重楼拍拍他的肩，“你却是对女娲很有成见？”
“我不过在想，既然女娲早已转生，除开那个身为人子的百胜将军不看，为什么另两名女娲不主动回到地藏？”
被他一问，面色显得有些迟疑的段重楼，缓缓垂下搁在他肩上的手。
在廉贞告诉他女娲另有两人的那日起，他也想过这问题，甚至想了不下百来回，也是，他怕得到的答案，将不会是他愿接受的答案，因此他才刻意只看好的一面，而不去想廉贞所说的任性两字，指的究竟是什么。
“总之，找女娲这事，我不反对。”马秋堂摊摊手，“但我并不希望地藏的神子们皆知道女娲已出现的消息。”
“为何？”
“一道南风之谕，就让孔雀灭了九原国，倘若再让孔雀知道地藏就快迎回女娲，你认为孔雀会有什么举动？”以孔雀忠贞效主的个性来看，只要女娲的消息一传至孔雀的耳里，他恐怕就得提早与孔雀一战。
段重楼甚有信心地握紧了拳，“除非能迎回女娲，不要说是打败孔雀，就算击退帝国也将不再是件难事。”
为了他天真的念头，马秋堂不禁横他一眼。
“你凭什么认定女娲会为地藏击退帝国？”转世后不主动回到地藏，也刻意躲着不让人找到他们，这教他怎能相信转世后的女娲，仍依然和百年前的女娲相同？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疑问，段重楼也不禁愣了一下。
“女娲对地藏有这责任？”马秋堂挑高了剑眉，“我不想不到。”女娲或许是创造了地藏，百年前也为保护地藏而光荣战死，但那并不代表，女娲就必须永远为地藏负责。
段重楼叹息连天地问：“今儿个你是专程来这泼我冷水的吗？”每个知道女娲转世这消息的人，哪个不是欢欢喜喜的？就独独只有他这个怪胎老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坏人兴致。
“我不过是想告诉你，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转世神人的身上。”马秋堂早就想要导正地藏所有人错误的想法了。“眼下的地藏是我们的，费心费力经营了百年也是我们，守护地藏，不是女娲的天职，而是我们的责任，因此你们最合适别事事都推至女娲的头上。”
被他教训得无言以对的段重楼，在他不打声招呼转身就走时，愣站在原地思索着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而后他回首看向身后殿上的女娲石像。
让人心生焦躁的问话，在马秋堂离去后仍隐隐徘徊在殿内不散。
你凭什么认为女娲会为地藏击退帝国？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点害怕马秋堂所言的，可能将会是真的。
第六章
一声声嘹亮的酒嗝声，吸引了清早湖畔大街上开铺商家们的目光，站在铺前洒扫的人们，纷纷晾高了眼眉，看着那对很显然是纵酒过度的一男一女走过湖畔大街，在他们的目光下，一脸醉意尚未退去的男子，颇不自在地稍微加快脚下的步伐，而另一名身上也有着浓得化不开酒气的女子，则是完全不在乎他人如何作想，大剌剌地趴在他背后，任由他一路将她背过大街。
“都怪妳……”半夜三更就备受众人瞩目，猜拳猜输必须背人的廉贞，不禁拉长了一张脸抱怨。
“你也有份。”虽然气色很差劲，但在酒力的影响下，天都的声音却比他的听来还有精神些。
“昨晚不肯睡林子，坚持要到酒庄借宿的人是谁？”体力虽好但精神不佳的廉贞，边打着酒嗝边把身后快掉下去的她背稳一点，他摇摇脑袋，总觉得自己还是像是掉到酒缸里爬不出来般。
“昨晚住进去后说不喝白不喝的人可你。”她刻意以指尖敲敲他的脑袋提醒他。
他一脸后悔莫及，“我可没叫妳一口气喝到快天亮。”
人果然不可貌相，在经过昨夜后，他更是肯定这一点，因这女人的酒量简直是海量，搞不好这一百年来他藉酒浇愁加起来的酒量，都没她昨夜一夜喝的多，最让他感到吐血的是，就在酒庄主人清早将他俩赶出去时，不想赶路的她，还可以精神奕奕地与他连猜十来回的拳，且次次都赢他。
一只洁白的素手在他的面前摇来又晃去，接着落在他秀挺的鼻梁上捏着它左右摇晃。
“是你拉着我一直讲前世不前世的东西，我蛋疼嘛，不喝点酒怎么听得下去？”昨夜他回味起那一串又臭又长、她又没兴趣的百年前往事时，滔滔不绝的程度，简直令向来就话不多的她汗颜不已，或许就连她那五个姊姊加起来，也都敌不过他难得发作的长舌功力。
“无趣？”廉贞回首瞪她一眼，“那妳昨晚怎不说？”怪不得她一整晚都闷不吭声，只是一直对他点头又点头，他还以为是她改了性子，不再动不动就与他抬杠呢。
“你有给我插言的余地吗？”她两手捧着他的脑袋，硬是把它转回前头去看路。
他咕嘟哝哝地抱怨，“妳浑身都是酒臭味……”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也愈来愈不像女人了。
“我臭你也一样臭。”酒足饭饱就想睡觉的天都，双手环紧了他的颈项交代，“走稳点，别摇来晃去的，我头晕。”
刻意绕过愈来愈多人的大街，转走上湖畔小径后，迎面徐来的清风，吹散了不少酒意，亦带来了湖面上的阵阵晨雾，凉凉的雾气扑上面梢，将四周的景色都笼罩在一片未醒的迷茫中。
脑海仍有点醉茫茫的廉贞，照着她的指示放缓了脚步，在身后那副暖呼呼的娇躯熨烫下，一种醺然又温暖的感觉，晕陶陶地直浮上他的脑际，很久没再体会过这种感觉的他，脚下的步子，在她的双手更加环紧了他的颈项时，也变得益加缓慢，他侧首看了将额靠在他肩后的她一眼，在不再与他拌嘴之后，那张色泽白皙的小脸，此刻长睫静静地覆盖住了她的眼，安心又带点疲倦的睡容映入他的眼底，令他暂且忘了一路上总是对他一头皓发投以奇异目光的人们，只是小心地背稳正在他身后安睡的天都。
吹拂在他颈侧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提醒着他，他已有多少年没再这么亲近地与人接触过了，在这片暖意融融的感觉里，他有些失神地想着，究竟是从哪一日起，他们从打一开始就不对盘的两人，渐渐演变成类似兄弟般，可以共同喝上一夜美酒的酒友？虽然她仍是常与他说不到三句话就吵起来，她大剌剌的性子与德行，也还是常惹得他动不动就冒火，可她又是自何时起，在他身边有了这种不再防备的睡容？
若是她一直都这般安静地睡着，这模样，还真与出云完全相似，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他已渐渐习惯了她千变万化的表情，和她那与跟他杠起来差不多的性子，现下若是要她回头去像前世的出云，别说是他无法适应了，他更本就难以想象，也不可能像这般这么轻松地面对她……
究竟是自几时起，他不再希望她像出云几分，也不再把她看成是出云的转世？
如同湖上迷迷蒙蒙的雾气，他的心里也被蒙上了一层迷茫的纺纱，他找不出个答案。
“王女？”
带点讶异的叫唤声，自湖畔远处的大道上传来，虽然距离有点远，但仍是让趴睡在他身后的天都，一下子就慌张地直起身子不再睡，同时还一手拉紧了他的头发。
“怎么了？”头皮被她扯得有点痛，被她当成马儿般叫停的廉贞，纳闷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面色有些焦虑，还不断左顾右盼的她。
“快走。”天都直拍着他的肩头催促。
他皱着眉，“妳不会晕？”她还真的把他当成马儿来使唤？
“叫你快走就是了。”一点也不想被人找着的她，不断赶他前进之余，还向他示意快点走进湖畔的隐秘处以免被人看到。
“她们是谁？”默然压下被使唤的满腹不耐感，廉贞边问边踏上通往湖中小岛的老旧木桥。
频频回首的她随口应着，“地藏神宫派来的。”真是，想不到居然会在地藏以外的地方撞上那些人，看样子，雨师似乎还没放弃找她去祭天……啧，她明明就叫段重楼帮她回绝了。
他轻挑了朗眉，“妳为什么要躲她们？”
“家务事。”不太想解释的她又把他的头转回前头去，“你专心点看路啦。”
时迟，那时快，只顾着回首看她，却没注意到年久失修的木桥上有个大洞的廉贞，当下一脚踩空，在他们俩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一块自洞中栽进了湖里。
清清洌冽的落水声，自晨雾弥漫的湖心中响起，不过多久，又恢复了静谧。
乍暖还寒，站在水深及胸的溉里，被寒意十足的湖水一浸，天都所有的睡虫霎时一哄而散，发梢还滴着水滴的她，双手抚着抖索不止的臂膀，近距离地瞧着就在她身旁游来游去的鱼儿们。
“你不武功很高？”她缓缓瞪向身旁多活了百年的大侠。
他赏了她一记大白眼。
“我陪妳喝了一整夜的酒。”幸亏湖中的雾浓没人看见，不然的话他百年来的英名就全毁在她的手上。
虽然湖水不深，但就是冷了点，神智被湖水浸得差不多全清醒过来的廉贞，才想拎着赖站在水里不动的她上岸时，不经意瞥了瞥一身湿淋的她，而后他突地屏住了气息。
料子很薄的衣裳，在浸了水后紧贴在秾纤合度的身子上，她那令他出乎意料的婀娜体态，劲道远胜昨夜所喝过最浓最沉的老酒，火辣辣地烧进了他视线里，一路直抵没有设防的脑海，令他几乎有点呛到，在湿透的长发衬托下，原本就似雪的脸庞显得更加白皙，或许是被冻着了吧，在她的双颊上，还有着两朵就连她喝了一夜酒也没出现过的酡红，他直盯着沾着水珠的那对微翘长睫，愣愣地看着晶莹的水珠在她眨眼的瞬间，悄声滴落在湖面上，泛起朵朵小小的涟漪。
突然觉得自己醉得比昨晚还不稳定的他，忍不住别过脸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并试图甩脱满脑子不知打哪飞来的绮想。
兄弟似的酒友？
他的大眼睛长哪去了，她到底哪里像个兄弟？
“你干吗？”天都在他背过身子时，以指戳戳他的背后。
“遮一下。”他动作快速地脱掉身上湿透的外衫递给身后的她。
遮？
她不解地低首看着自己，在发现春光尽泄后，她转了转眼眸，慢吞吞地拿过他的衣裳穿上，再把身子浸到水里只剩下一颗脑袋还留在水面上。
“你绝不会又开始在脑海里缅怀过去了吧？”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她不禁开始猜测。
“我只是在想该上哪去替妳找件于净的衣裳换上。”他微怒地侧首瞪向她，但在又被那张水似的容颜给呛了一下后，赶紧再速速转回原位，并向她交代，“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一身汗湿也没法上岸乱跑的天都，在他三两下就跳上岸后，她默然地开始在水中走向岸边，在走近了岸畔时，她低首瞧着水面上一朵朵如绿绸裁出般的新生莲叶，当她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叶面上时，她微敛着眉，看着在叶面上来回滚动的水珠，在那其中，她仿佛又看见了众人那一张张盛满失望的脸庞。
当年她不想妄想能够成为另一个雨神的。
这些年来，她无一日不懊悔，当年她在众家姊姊的怂恿下踏入神宫，与生来资质就显然高出她一截的雨师一块习法，她明知自己不是雨神那块料，她更不可能成为另一个雨神，可为了众人的期待，她仍是硬着头皮去试了，可她换来的是什么？必须承认的事实，与只能屈居于第二的身分。
不能成雨，就只能成露。她没有雨师那般唤雨的能力，她有的也是唤露的能力，虽然她已尽了力，但雨和露，这在众人的眼中，差距仍是太大了。
当换过衣裳，一身干燥的廉贞，两手捧着去湖边商家买来的女装走近湖畔时，在淡淡的白雾中，他听见了雨水落在湖上的声响，他抬首看了晴朗无云的天际一眼，而后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向湖畔，就见看似心事重重的天都站在湖水里，一径地直视着水面，当她扬起衣袖时，叶面上盛载着的水珠即像有了生命般地飞向天际，再一颗颗地落在她的四周。
“看不出妳还挺本事的。”出声赞美的廉贞，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难得一见的神情。
仿佛被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般，天都马上回过神，对他挤出敷衍的笑意。
“以前我曾是雨神后补。”
他多心地盘算着她的不自在状，“现下呢？”
“早就不干了。”她抖了抖身子，朝他伸过一手，“拉我一把。”
“快去穿起。”上岸后冷风一吹，天都立即抖得跟什么似的，看不下去的他连忙把刚买来的衣裳扔给她，并将她推到一旁的树丛里。
站在树丛外替她把风了一会后，当她跨出树丛时，廉贞眉心紧竖地瞪着她匆忙换上不甚整齐的衣着，还有她一头甩来甩去的湿发。
“妳有点女人该有的德行成不成？”
她掏掏耳，有些受不了他的唠叨。
“你别老挑三捡四的好不好？”到底她是女人还是他是女人？
在她走至一旁的大树下随意席地而坐，并打算往身后的草皮躺下时，怎么看就嫌怎么不顺眼的廉贞，一手十万火急将她给捞正坐直，七拢八拢地帮她把身上的衣服穿好，再拉过她身后还滴着水的长发，不客气地动手帮她拧干。
“顺眼多了吗？”在他拿着衣袖蛮横地帮她擦发时，满腹睡意，却不得不让他处置的天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地问。
功德圆满的廉贞左右瞧了瞧，“还行。”虽不甚满意，但还可以接受。
左瞧右瞧就是没在树下找到个好地方的天都，两眼朝他一瞄，在他还不明因此时一把推他坐下，拍了拍他的大腿后，就把他当成免费床铺般地把头枕上去。
“喂……”觉着有些不自在的廉贞，才刚出声，就被满面睡意的她给打断。
“我要补眠，别乱动！”
僵着身子坐在树下任她把他当枕头的廉贞，坐了一阵后，看不过眼地捞起她还湿润的发，一手将它捧在掌心上，省得她会弄脏，在她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并侧过身子准备入睡时，他边以指梳拢她的发，边半开玩笑似地问着。
“喂，想不想嫁我？”
她才在纳闷儿他今天怎还没问这个招牌问题呢。
“又嫁你？”也不知他怎么搞的，打他问过一回后，就像习惯似的，每天这问题不问上一回他就不解气，害她老想不通他怎那么执着。
“也是想问问妳对我的观感有没有改变一点。”
挤眉皱脸地想了好一会后，她谨慎地摇首。
“照样不想。”虽然说在扔了那么多回的绣花鞋后，他是比以往老摆出一副抬举的德行时有改善多了，且喝醉时话特多的他也挺恬噪可爱的，不过，要让她有非分之想，仍是嫌远了点。
“但这回妳的头摇得比上回慢多了。”觉得自尊有稍稍修补的他，一脸得意地问：“因我渐渐有些人模人样？”
她朝他吐着舌，“你也是有长进了些。”
发觉她愈看愈顺眼的廉贞，直盯着她嫣红的唇，满脑袋想的都是方才那轻吐的粉色舌尖。
“我在人模人样之前是什么德行？”原本拢在她发梢上的长指，渐渐移往她的脸庞，轻抚着她精细的皮肤。
没察觉他在做什么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吐出。
“鬼里鬼气的自大狂。”也不想想当初还分不清他是人是鬼时把她给吓了多少回，现在只是喜怒哀乐比较严重点有了人样些。
他不忿地将两眉一板，“妳就不能委婉点吗？”
“大哥，已经够客气啦。”她拍拍他的大腿，转过身找着了个凉爽的姿势后，高升的朝阳带来了阵阵的暖意，她将两眼一合，带着仍未散去的酒意打算好好睡一场。
自叶梢间洒落的阳光，点点光影四散在他俩周围的草皮上，很久没再听见她出声，廉贞低首一看，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温和的睡脸，令原本打算叫她起来赶路的他，收回了到嘴边的话。
不久前在湖中产生的绮想，像道夜间见不着的黑影，在她每一次的胸膛起伏，和那半干后的气息间，偷偷潜进他的心房，那时在水中的她，像是朵晨雾间的水生花，当他能够澄静下思绪时，他才发现，在他的胸口里，这颗已有百年没再如此跳跃过，更甚者，在百年前，他也不曾对出云有过这种感觉。
他拾起一绺她已干的发丝，心神有些下集中地来回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恍恍惚惚间，他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的发，过了很久很久，即使是在他回过神后，依然没有放开。
她讨厌这种天气。
抬首看着雨云密布，似乎随即会落下大雨的天际，进城后就一直一脸沉郁的天都，此刻更是心情恶劣地木着一张脸。
已经受够了她这连摆好几日臭脸的廉贞，在她又停下脚步看着天上时，忍不住走至她的面前，捏着她两边的脸颊问。
“谁又惹毛妳了？”搞什么鬼？一路都叽叽呱呱叫的她，打从这几日天气变阴了起，她的心情就完毕像上头的天气般。
“天气。”她挥开他的手，一把扯过他，“快走，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但我记得封诰的家就在这城里……”被她拖着走的廉贞，不明因此地指着大街的另一头方向。
“是男人的就别顶嘴！”使出全副蛮力拖着他走的天都，弥漫在空气中的雨水气味愈来愈重时，更是性急地加快了步伐。
下一刻，瓢泼的大雨，像是上天密密洒下的鱼网，将大地都笼罩在雨丝所织的网中，亦将一心想离开此地的天都给困住了脚步，她颇为不甘地转过身子，瞪着远处雨中某具熟悉的身影。
来不及了。
从没见过她这等冷漠神情的廉贞，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在绵绵的雨势中瞧见了个走在雨中的女人，当那个女人一步步走向他们时，似乎他们四周的雨势便下得更大了些。
“她是谁？”
“雨师。”每见她一回就得被淋得一身湿，心情顿时变得更加低迷的天都，不禁有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走得快些。
地藏的神女？
只闻其名却不曾见过其人的廉贞，爱理不理地打量着带着一大堆雨水接近他们，但她自己身上却干干爽一爽、完全没被淋湿的雨师，在两眼一迎上雨师那双似水翦翦的水眸后，眼尖的他发觉，来者似乎对他怀有着相当程度的敌意。
“另两个女娲在哪？”没正眼瞧天都一眼的雨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立即问向廉贞。
“喂，她说话向来都这么不客气？”完全不欣赏女人摆这种高姿态的廉贞，颇为愠怒地问向身边似乎与雨师有些交情的她。
天都耸耸肩，“她是地藏的雨神。”除了女娲外，眼下地藏身分最强、被奉若神人的，也只有这个雨师。
他不敢苟同地撇撇嘴，“今儿个我忽然间发现，妳的性子，其实已经算是挺好的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嫌弃她了。
她冷冷轻哼，“懂得惜福了？”
“刚懂。”他一手握着她的掌腕，没功夫再看前头的雨师摆架子，“咱们走。”
没想到他竟没把她放在眼里的雨师，神情阴测地叫住已有许久未见的同门。
“天都。”
被拦住的天都，不顾廉贞的拉扯，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妳若是想找女娲，我不知晓另两个女娲在哪。”
风伯随即将一双细长的水目往廉贞身上一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廉贞嘲弄地问：“妳是哪根葱哪颗蒜？”到底是谁给谁面子？身为神人的女娲他都不放在心里且照杀不误了，区区一个神女又算什么东西？
太过了解雨师心性的天都，在雨师缓缓扬起一袖时，有些想不透地问。
“雨师，妳想做什么？”她是几时跟廉贞结仇了？
“为地藏报仇雪恨。”果然如她所料，不掩杀意的雨师将矛头直指向廉贞，“他杀了女娲。”
“报仇？”天都直朝她皱眉，“那已是百年前的事了。”都认不出来了，谁还有空旧事重提？
“有问题的是妳，妳忘了妳是地藏的神子吗？”雨师反过头来数落她的敌友不分，“不要忘了，他是个人子，当年毁了地藏的人子。”
“或许是吧。”天都有些受不了地抚着额，客观且中立地建议，“但当年女娲欠他的，这远比他欠女娲的来得多，到底该报仇的人是他还是女娲，这还是另一回事。”
“妳在替他说话？”在雨师意外事件地瞪大了眼时，同样也深感讶异的廉贞，忍不住瞄了瞄她。
“我只是认为——”还想解释确信的天都，才往前走一步，立即被廉贞给拉回，并推至他的后头。
他边挽着两袖边说：“反正说再多那女人也绝对不会懂的，妳少白费唇舌了。”
“你要杀她？”愈看愈觉得苗头不对的她，连忙捉住他的臂膀，一脸激动地问。
他一把将她给推得远远的，“我可不会这么抬举她。”对方是女娲的话，他或许还会考虑一下，也是个神女？他才没吃饱那么闲。
被迫退至一旁后，天都惴惴不安地看着面上表情显得杀气腾腾的雨师，以及脸上一副只想快点打发模样的廉贞，光看架式，她是该为廉贞担心一下的，但不知为何，向来在她身旁总是保险无害的廉贞，在雨中看来却让她觉得有点陌生，就在他扬掌探向雨师，而雨师却没有一回能够接住他的掌劲起。
雨师虽是神女，但也只是平庸的人，尤其是在没有神法做后盾的情况下，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能闪躲却无法施展神法的雨师，努力试着想拉开与他的距离，而似乎也有意瞧瞧雨神有多大神力的廉贞，在看出她的意图后，爽快地往后跃退了两大步，眼见机不可失的雨师，立即扬袖一射，将细密得找不着空隙可闪躲的雨箭朝他射去，那柄悬挂在廉贞的腰际由皇帝所赐、已有百年的时间没拔出的佩刀，亦同时出鞘，炫眼的刀芒夹带着强大的刀吼声，令一旁观战的天都，不得不在耳膜作痛之时捂上双耳，同时亦因那阵刺眼的光芒而闭上限。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所向无敌的雨师，头一回无法取人性命，浓烈的刀风在廉贞的周遭四窜，那些瞄准他而去的雨箭，未抵他的面前即被吹偏坠地，更甚者，在雨师来不及反应之时，他仅是扬刀一划，即将那些雨箭给奉送回去，令忙不迭阻止自己雨箭的雨师，连忙再扬袖抵挡，而这时，廉贞冷冷一笑，提起手中的名刀飞快地冲至雨师的面前。
“廉贞！”
自他身后传来的叫声，令已到了雨师颈前的刀锋，在千钧一发之时十万火急止顿住。雨师喘息不定地看着那双在雨中看来甚为高傲的眼眸，在她仍想动时，冰凉的刀锋立即触上她的咽喉。
“妳想知晓女娲是怎么死的吗？”廉贞凉声地问。
“够了。”生怕他真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天都，急忙走至他俩之间一把拉开廉贞，当他懒懒地收刀回鞘时，雨师一手紧紧拉住欲跟他一块走的天都。
“跟我回神宫。我若有个万一，妳是接我衣钵的不二人选，地藏除了妳外没人能接任我。”
“妳也知道，我永远也当不了雨神。”对这话已听到麻痹的天都，不过再一次地重申地当年说过的话。
“只要妳坚持不懈——”总觉得她只是没有下足功夫的雨师，还是认为只要她尽心尽力，她就能办到别人都办不到的。
眼见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同一套说词套至她的身上，压仰多年的天都，再也忍不住大声地截断她的话。
“我已经尽过最大的努力了！”
被她那不遗余力的吼声吓着的，并不只是雨师，还有一旁纳看着她紧握着双拳不断发抖的廉贞，在她吼完转身就走时，贼心不死的雨师随即追上她，一手按住她的肩。
“妳又放弃了？”
天都负气地别过脸，“对。”
“难道妳不想为地藏尽一份心力？”为了地藏，马秋堂与段重楼是多么的坚持不懈，而她呢？空有天资却吝于为养育她的地藏付出些许？
“不想。”真要能留在地藏的话，她又何必逃到迷陀域里，让她的人生从新开始过？
才把话讲完，一接触到雨师那既失望又心痛的眼神，天都不禁感到有些后海，可又不愿再次屈服。
眼看她全无悔意，就与当年她要离开地藏时，一意孤行，任何人都劝不进耳的德行丝毫相同，火气一涌而上的雨师，忍不住动手想打醒自私自利的她。
“妳太令我失望了。”伴随着失望的低语，是一记清脆悦耳的巴掌声。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的天都，一手抚着颊，愣愣地看着向来性子就挺不错，却是头一回对她发脾气的雨师，在她还不能反应时，她的两肩已遭一双大掌给揽过。
“妳要看走眼那是妳家的事，犯得着动手打人吗？”还以为她俩是朋友呢，想不到这女人说话说着就动起手来了。
“这是我们神宫的家务事。”把他当做局外人的雨师，说完就伸手想去拉天都。
廉贞立即举起手中的名刀，一把格开她又想凑向天都的手。
他阴森地横她一眼，“刚巧，她也是我的家务事。”比关系？普天之下还有谁与她的关系能比他更深更亲密？
“你是她的谁？”
天都在他开口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再转首看向她，“雨师，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不想理会神宫主事，更不想知道有关地藏的一切，现下我有更有价值的事得办，若没别的事的话，我要走了。”
“何事？”
“没空儿同妳这只泼猫解释？”早就想走的廉贞，在对雨师撂完话后，便拉着天都快点离开这个害他们又成落汤鸡的女人。
没有追过来的雨师，站在雨中一径地瞧着天都始终没有回首的背影。
总感到雨师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则是在雨中加快了步伐，直到绕过两三条街，身旁的雨势变小后，她才轻轻拉开了廉贞还紧握着她不放的手。
“这么痛吗？”见她一手掩着被打过的面颊，闷不做声地埋头直走，廉贞忍不住弯下身子边走边问。
天都更是把脸撇到另一边，“没有……”
“我看看。”总觉得她不太对的廉贞，一手拉停她的步伐，另一手拨过她的脸。
“不用。”倔犟的天都不肯合作，躲躲闪闪的就是不给他看。
“给我看。”他强势地抬起她的小脸，而后随即遭她怔住。
纵横在那张惆怅脸庞上的，他分不清是雨是泪，这才发现她这双盈盈大眼，与雨师十分相似的她，眼中似浮着一层泪意。
“郑重了吗？”不想让他看到这模样的她，音调平板地问。
“她说妳又放弃了。”搁放在她脸上的指尖，接触到了比雨水还要暖暖地的泪水，他忍不住想问，“妳放弃了什么令她这么失望？”
她垂下脸，喃时低语，“成为他们想要的模样。”
心弦似遭人一下子扯紧了，微微的疼痛感像是放置在地底深处的美酒，正无声地酝酿着，他并不清楚雨师的那席话对她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深，只是这般瞧着她失去了生气和笑意的模样，他倒宁愿她继续摆着大小姐的样子嚣张跋扈，或是一天到晚怒气冲冲，不然再怎么小眼睛或小鼻子的与他斤斤计较都好，就是不要像出云一般，有着满腹心酸却说不出口的模样。
他心有不忍地轻抚她在雨中略嫌冰冷的脸庞，在她仍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时，他的目光遭她脚下那双已被一地泥水弄脏的绣花鞋给吸引了去，登时他心房一软，二话没说地背过身子强行将她背起。
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的天都，在回过神后，攀着他的肩头要他放她下来。
“我有脚可以自己走。”
“我是为了我的面皮着想。”他将他背得看得远，故意不让她下地的看着她的绣花鞋，“瞧瞧妳的暗器，又是水又是泥的，谁晓得妳那暗器何时会扔至我脸上？”
整副心情都像是浸在雨水中醒不来的她，此刻并没有心情与他抬杠，她不过闷闷地靠在他的背后，回想着雨师那张失望的脸庞。
没听到她反唇相稽的廉贞，在她始终保持着静默时，摇摇她向她提议。
“今晚咱们去喝个烂醉。”
她靠在他的肩后问：“不睡林子了？”有过一次教训后，他非是说往后都不要再让她住得那么好了吗？
“雨这么大，谁要睡林子？我要住好贵的酒家。”他背着她跳过一个水坑，并将差点没捉牢的她背得妥当些。
“可我想喝热粥。”遍身冷意的她，此刻只想喝碗能够让她整个身子都暖起来的热粥。
他正儿八经的好讲话，“行，咱们就在房里煮。”
“老板会赶人的。”她摇摇头，虽然觉得他煮粥的怪模怪样，每次看每次都觉得很有趣儿，但她还不想烧了别人的房子。
他蛮横无理地咧嘴一笑，“到时我再用阿尔泰的金子砸死他。”不用白不用，她的那袋酬劳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派得上用场。
地听着他那替她耍任性的口气，心情本是不好的天都，也不禁失声笑了出来，她有些感动地伸出双手环紧他的颈项，发现他也有贴心的一面。
“你知道吗？你比人模人样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些。”这男人真的有进步。
“那妳很快就会嫁我了。”霎时被她满足的男人自尊，徐徐在他的胸臆里荡漾开来，一脸猖狂自傲的他，回头向她抛了记媚眼。
她微绯着脸敲他头顶一记，“臭美。”
丝丝细雨中，大地与城镇一片灰蒙，透过他的肩头，天都瞧着前方灰暗得像要令人喘但气的天空，滴滴打在她身上的雨点，带来了以往熟悉的落雨声，就像以往她待在神宫里时所聆听的，只是以往没人陪她一块看雨，也没人带她离开这片雨水筑成的网中，所以在当年，她才会选择了逃开，因那一丝丝的细雨，向来就是她的心痛之处。
但这点，雨师不会知道，而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地藏的段重楼，也不会知道。
虽说早就知道她的酒量是海量了，但……
现下是怎么样？她是打算继上回喝到被酒庄主人踢下来后，再喝倒另一间客栈不成？
雨落屋檐叮咚作响，花大钱住天字一号房的天都，在吃过了热粥后，此刻正坐在房内的地上卯起来猛灌酒，如廉贞所说的试着图个烂醉，而负责陪住的廉贞，则是两手抱着两只酒坛，坐在她的不远处正严肃认真地考虑着，该不该在她这只酒虫又把这两坛喝光之前，先把这最后的两坛拿去给门外的客栈老板，省得那位老板在看到他又负责跑腿下楼取酒时，哭哭啼啼地拉着他的衣袖，求他叫她不要再喝了，因只她一人，就快把这间客栈所卖的酒给喝光，害得客栈内其他的客人，只能干瞪眼地瞪着他们这间房……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还是没有半分醉意？百思不解的廉贞杵着眉，想不通地看着无论怎么喝，眼神看上去还是很澄明的她。
打从喝起酒起，全副心思就只在自己身上的天都，在醉惑人的酒香中，无言地聆听着窗外不断的雨声，一张张面孔在她的眼前来来往往，虽然面孔不尽相同，相同的却是他们眼中同样的期待。
不会有人知道，在她王女风光的背后，潜伏着的，只是一个自卑的段家幺妹，因永远都有人赶在她的前头，偏偏她身旁的人们，却总要她去抢第一。
当年她初进神宫习法时，已成为雨神的雨师，曾在众后补之中拉着她的手对她这么说。
“妳有成为雨神的资质。”
至今她仍然记得雨师当时对她的赞赏与信任，只是身为王族之人的她，终究还是达不到王姊们的期待，她亦无法按照雨师的希望，与雨师一样成为雨神守护地藏，就在她看清这事实之后，她放弃了竞争雨神，从此不再习法。
放弃习法后，不让她离开神宫的雨师，在她的要求下，继而让她习舞，数年后，神宫里上一任的舞姬，曾以欣慰的眼神看着她。
“妳能成为地藏百年来最棒的舞姬，只要妳坚持不懈，妳定能超越百年前的絮咏。”
这回她的对手，不再是个活人而是个死人了？她哭笑不得地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超越那个曾伴随着女娲的神婢絮咏好取而代之，但就在女娲迟迟不转生返回地藏时，众人开始对年年跳奉神舞的她感到失望，因她没能像絮咏一样伴在女娲身侧，也无法召唤女娲返回地藏，因此这一回，她放弃了再当一个空有美妙舞姿却毫无用处的舞姬，从此不再跳舞。
离开神宫后的她，迁出地藏来到了迷陀域，刻意想藉由新的环境让她的人生从头再来过，她开始去做些以往她想做却碍于身分无法去做的事，试着藉由各种方式来肯定自己的存在，然而在这时，段重楼却出现在她的面前，用大失所望的口气问着她。
“为何妳像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的妳不是这样的。”
在这句话里，天都心酸地发现，她辛劳为自己建立起来的自信，其实根本就不堪一击，因她太在乎他人是如何看待她，即使她已离开地藏了，她还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中，她并没有从他人的心底真正的走开过。
只是，究竟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很想亲口问问那些对她期待甚高的人，你们究竟想要我成为什么模样？究竟还要她花多少个年头和青春，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万一他们又发现她压根就不是那块料呢？他们是不是又要已经筋疲力竭的她再次努力，再一次去做那些她不可能达到的事？
这一生，每个人都造了个模子想将她放进里头，每个人都希望她成为他们期望中的模样，每当她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只能居次时，没有人嘉许她的努力，他们不是为此感到惭愧，就是认为她没有全力以赴，对她来说，就算是居次也无妨，毕竟那也是一种光荣，然而她所以为的光荣，却和他们所认为的成就相差甚远，在他们的眼中，永远都只有第一，若是达不到，就要已到极限的她再努力去达到，就像雨师一样，明明地藏就只能有一个雨神，可甚爱地藏的雨师，却强行要她这个无法布雨只能行露的雨神后补，继雨师之后再成为另一个雨神。
但在一味地责怪她是个总是轻言放弃的人时，为什么从没有人能够站在她的身旁，去了解一下她这总是居于次等的心情？为什么总是由于她做不到，就全面否定她的存在？
整个地藏里，绝对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那人人簇拥时的热络，与人潮散尽后的寂寥……
掩耳毫无作用，再也受不了门外客栈老板的哀号声，再次打开门拿出一锭金子砸中老板俊，已经扔过好几回金子的廉贞，拎着房内最后一坛被她喝得只剩一半的酒坛，坐在她的面前与目不斜视的她面对面。
“妳闷不吭声很久了。”他伸手扳扳酸楚的颈子，“有心事就说吧，不然我就白灌妳那些酒了。”
心神都在往事里打转的天都，回神定定地瞧他一眼，随后歪着头问。
“你要我做哪个我？出云吗？”现在想来，他也是一个期望她能成为某人的人，与他同行的这一路来，她都不知已经听过多少回他的数落，也不知看过几回他脸上的失望。
她虽问得没头没脑，但光看她心事重重的脸庞，并想起了先前雨师曾说过的话后，虽不太可信来龙去脉的廉贞，还是能摸清这张脸庞上的那份落寞，究竟是从何而来。
到底曾有多少人盼望她成为他人眼中的期待？他有些不忍地看着她，感觉她像是找不到一双能够肯定她的眼眸，而此刻看来全无自信的她……就像个陌生人似的。
“我曾这么想过。”他叹气，伸手拿走她手上已喝空的酒杯。
“现下呢？”她心灰意冷地问。
“妳除非做妳自己就成了。”他忙着收拾一地她制造出来的狼藉，在经过她身边时，还用指推了推她的鼻尖。
呆坐在原地的天都，不解地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过了许久后，感觉喉际有些紧的她，深吸了口气再问。
“为什么？”
廉贞不甘不愿地撇过脸承认，“因为绣花鞋总比自责自责来得有趣。”
在他那张她曾认为太过惹她厌的脸庞上，所出现的，除了不情愿的表情外，还有着承认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每次与他人相较之下，总是败下阵来的她，就像是打了一场太久的仗，失败了无数回后，头一回有种获胜的感觉，或许这句话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但他不会明白，这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关键……
“谢谢。”她吸了吸鼻尖，掩盖性地将头垂得低低的。
也装作没看到的廉贞，也是忙着收拾满地她喝出来的战绩，免得他今晚得睡在一堆酒瓶与酒坛里，并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他可能要再喝上几百年才能喝出她那等的奸酒量。
“喂，妳还行不行？”当一扫整晚憋屈的天都又伸手去拿那剩下的半坛酒时，他忙按住她的手阻止她。
她一手紧握着拳，说得一脸认真。
“今生我还不曾醉过。”打小就陪五个酒仙级的王姊一路喝到大，她有信心不会喝输任何男人。
“有没有搞错……”白白浪费这些酒的廉贞，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一点也不觉得这有啥好值得自豪。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恋恋不舍的天都，习惯成自然地往后一躺，而早已摸透她这种习性的廉贞，则是叹息地伸出一手接住她，把她的脑袋移师至他的腿上。
“妳已经完全放弃当个女人了吗？”
枕靠在他腿上的她，正视着房顶许久后，忽然问。
“如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你想做什么？”
“把所有曾做错的事全都做对来。”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再低首看着她，“妳呢？倘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妳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不被期待的人。”
雨夜里，那深埋在心中的渴望，听来格外有种无奈的味道，聆听着她语气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情绪，廉贞不禁拢紧了两眉，透过桌上闪烁的烛火，他在她那双清澈的水眸里，找到了浅映着伤害的印子，就如同那时雨师朝她甩出那一巴掌之后，她那副受伤的模样。
温暖厚重的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为他举动愣了愣的天都，一双游移的眸子，顿时来到他的脸上，瞬也不瞬地瞧着他。
“妳怎了？”他顿下了手边的动作。
天都两手拢着胸，正经八百地对他下评语。
“说真的，你不摆个跩样，我还挺不习惯的。”该说他学习能力强呢？还是他在百年前原本就这种性子？她定是三生之幸才能看见他像人的一面。
他老兄随即将脸一板，“妳若希望我继续一路同妳杠到底的话，我也是能够配合。”
她忍不住低声咕哝，“有时我还真怀疑你那个儿子是怎么蹦出来的……”瞧瞧他，说没几句话脸就又臭得跟什么似的，当年那个和他成亲的出云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怀疑他那方面不行？
把这话当成另一种意义解读，深觉男性自尊糟糕遭到质疑的廉贞，危险地微瞇着两眼，盯着近在眼前的红唇，半晌，他默然地朝她俯下身子。
“你做什么？”在他的鼻子差点撞上她的鼻子时，她紧忙地一掌推开他的脸，并跳离让她枕得舒舒服服的大腿。
他扳扳两掌，“让妳明白儿子是怎蹦出的。”
“谁跟你成亲了？”面颊微绯的她，神智当下全都神智清醒各就各位。
“反正连儿子都生了。”他边说边往她的方向游动。
“又不是我生的！”随手脱下绣花鞋的她，快狠准扔向他涎着阴笑的俊脸。
击中目标的绣花鞋落地后，廉贞拎着那只总是偷袭失败的暗器，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改日我定要问问，妳究竟是如何百发百中的……”
失败地阻止他前进后，天都的眼中写满了防备与不安。
“你又认错人了？”好端端的，他怎会又忽然缅怀起过去来了？
他气哼哼地以指梳着发，“我记得妳叫段天都没错。”
她错愕地瞪着他，既然没认错人，那……
慢条斯理地抬起眼，与她的目光对个正着后，廉贞凝视着她久久不动，在她被他看得愈来愈不自在，秀颊也心虚地漾出两朵红晕时，他拢紧两眉，登时变得更加心烦意乱，流连的目光灵巧巧地滑过她曾紧紧环住他的一双素手，再游移至只要沾上了水或雨，就会让他有种错觉像是看到了出水芙蓉的小脸，气息微乱的他索性将两眼往旁一转，只手拿来还剩半坛的酒，仰首咕噜噜地连灌好几口，但就在他稍微镇定下浮躁的情绪，以袖拭着嘴边的酒渍时，冷不防又接触到她那双无辜又不解的水眸，他用力哼口气，不悦到极点地重重放下手中的酒坛。
他命中是犯水不成？
“你……这顿无明火是打哪来的？”由于他老兄的转变太怪，一头雾水的天都眨眨眼，全然不能理解此刻的他在想什么。
廉贞一骨碌地跳起，扳着手指对她数落个不停，“瞧瞧妳，浑身没半点女人味就算了，性子糟，酒量又无人能及，脾气还大得跟什么似的……”
“等等。”被骂得莫明其妙的她抬起一手喊停，“这你不早就知道了？”
他又是两记冷目朝她杀去，“就是知道所以才火大！”
烛光下，停伫在他脸上，那清清楚楚，又令人难以错认的懊恼，令有些明白他这顿火气是打哪来的天都，当下心跳的速度不禁有些脱序，她盯着他那看似这事不稳定不已的眼眸，抚着下巴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终于归类出一个她很意外的结论。
她迟疑地问：“你为什么……在发春？”根据他那跩到不行的性子来猜测，在这种反应下，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起火原因。
霎时偌大的客房里，立刻因她的这句疑问而沉思到极点，静极刺耳中，不愿承认的廉贞，脸上的懊恼更是明显再添三分。
真的在发春……
“当……当我没说。”呼吸声大得两耳轰隆隆的天都，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之余，赶紧抢过那坛他喝剩的酒，仿效他的作法以定定心神先。
是因酒力的缘故，还是其他的因素，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漾出的两朵红云，色彩鲜艳得令人忍不住想凑上前以指触摸，感觉自己脑袋像一下子被抽空般的廉贞，当下忘却了先前令他既疑惑又懊恼的心情，受诱地一步步靠近她。
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天都恍然地以为，此刻自己像只被蛇盯上而无处可逃的青蛙，在他矮小的身影俯罩在她身上时，她紧张地屏住呼吸，惊惶的感觉隐隐窜上她的心头。
已来到她面前的廉贞，忽地甩了甩头，接着蹲坐在她的面前不言不语了许久，过了一会，他丧气地搔搔发，低首看着她的脚，他犹豫了一阵，最终仍是敌不过透惑地只手抬起她的脚，并拎来那只又被她扔出去的绣花鞋。
裹着白袜的小脚，在他毛糙的掌心中，看来格外煽情诱人，他动作轻柔地为她套上质料轻软的绣鞋，刻意拉缓了穿上它的速度，在她想抽回脚时，他收拢了指尖，将温热的小脚给握在掌心里。
有生以来头一遭，由个男人替她穿鞋的天都，在他终于愿松开她的脚时，才想松口气，但当另一只抚向她脸颊的掌触及她时，心慌意乱地发现，那双她早已看惯的黑瞳，此刻在灯下变得更外凉薄黝黑，在她的注视下，他整个人缓缓俯身向她，阵阵温热的气息也吹拂在她的面上，就在他的唇快碰上她的时，她速速抬起一手捂住他的唇。
看着眼中写满怀疑的她，满脑粉色绮念的廉贞，霎时因她而清醒过来了过来，他隐隐抖耸着眉峰，实在是很想直接掐死眼前这个特会挑时机杀风景的女人，然后他再去撞撞墙，看看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正常些……真是的，他都说过他对出云怀抱着的是内疚与自责了，她怀疑个什么劲？他就不能只是误入歧途和单纯的受不了色诱而发春……啧，他干嘛学着她说发春啊？就只是心动也不可以吗？
愈想愈恼火的他，一把拉开她的掌心，不给拒绝余地将唇给狠狠凑印上她的，虽然他吻得一点也不温柔，可已经魂游天外天去的她也没反对他这么做，于是得寸进尺的他，索性揽过她的腰，更加恣意地去确认所有存在他俩之间的不确定。
过了很久后，分居彼此的两人，在彼此瞪大的眼眸中，缓慢地各往后退坐了一步，并开始发呆地看着彼此。
回神过后的天都暗暗叫糟地发现，他在不说不动，既不缺德也不婆妈啰唆时，本来就长得俊朗尔雅的他，要勾引只扑火的飞蛾，简直就像小事一桩般再简单不过，偏偏他的这张脸、他背着她的宽背、他为她而煮的热粥，和那总是在别扭中不经意透露出的温柔……又对她很受用。
愈想就愈在心底敲警钟的天都，坐在地上开始频往后退，先前的情动，亦在她张大的眼眸下，缓缓沉淀在一室的酒香中。
廉贞头儿不痛快地看着她躲得远远，还摆出一副事情大条且眉心深锁的模样。
“这距离代表什么意思？”
带着一脸惊愕与懊脑，坐在地板上的天都一手抚着唇，才在想着该怎么自这团会令她感到头疼的混乱中抽身离开时，就见像是想再确认一回的廉贞，又朝着她这方向爬来，霎时心跳漏跳了一拍的她，在她能反应过来前，她已在下意识中脱了另一只鞋再朝他扔去。
两手再次漏接的廉贞，挫折地对她低哺，“告诉我，妳到底是咋办到的？”
愈想就愈觉得不公平的她，一把抢回鞋，并气冲冲地对他拉大了嗓门。 ，第四章， 一路追她追回她的宅子里的廉贞，遭她拒于门外已有好一阵子了，无论他软磨硬泡，天都就是不开门，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廉贞的双眼再次滑过这扇只要一掌就可击毁的门扇，然后捺下性子，再次忍让地收回双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