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曼菱

原载丨《当代》1999.06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锦瑟》 


早在准备高考时,我就下定了“穷上大学”的决心。 

穷上大学,也许说,这是当时我们这拨“高龄大学生”的特色。 

而“人穷志不穷,浩气贯长虹”,也是当年北大校园里的一派正气。 

在我们那两届里,有不少中央级的高干子女,刘少奇家的,薄一波家的,谭震林家的,等等,但他们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只是一个“同学”。他们自己也非常朴素。在这座既自由又尊严的学府里,没有人会拿出什么华服首饰来骄人,也没有什么小轿车开进校园来接学生的。 

记得,当时有位领导的儿子,面临考试四门零分将要退学的情势。到第四门判卷时,有人给这位老师打招呼。老师说:“我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他前三门如何。我只按照这卷子判。我的分数对这卷子负责。”后来,系里作“退学”处理了。一退学,人家就到国外去留学。系里说:他去哪国留学我们不管,他在我们系必须退学。这事发生在北大物理系。 

那时的校风,很长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志气。想来,过去的熊庆来,华罗庚,钱学森这些穷学生能成大气候,也是这种“有教无类”的优良传统所致啊。 

我们班有个成了家的男生刘君,常常于熄灯后站在路灯下面看书,因此被班主任劝说,但屡教不改。夏天他穿着一条大短裤,一只手拿蒲扇打蚊子。 

此君曾当众向我打赌:“张曼菱,看我们俩谁先拿诺贝尔奖?”我说:“当然是我先。”这个比赛我可没忘记过。去年百年校庆回去,还说起呢。虽然现在我对此奖亦有看法,但无碍当年的雄心弥足珍贵。 

北大高悬“为国求贤”之匾,我们争做国家英才。燕园有个燕塔,常有人笑云:谁将燕塔题名?未名湖畔一群未名人,每天只见忙着上课上图书馆,深夜还在床头装小灯。虚度片刻都会带来自疚。

记得那个率先在床头装小灯的女同学莹,是她的男友来帮她装的。秀媚的莹,背下了《唐诗三百首》,当时震惊一班人,总有人去找她测试,屡试不爽。她后来随男友出国伴学,定居未返。我真想知道,当年薄云之志,是否还存于那颗芳心中? 

对于一个学生而言,真正的财富就是才华和志向啊!正是在那种“穷”而“不穷”的情势下,我获得了无尽的动力和自信。 

为什么“穷”而又“不穷”呢?这相反的两面,是一幕幕真实的生活。 

1978年我入学,是乘火车由昆明到北京的,硬座三天三夜。旅行袋是布的,打了补丁。一只木箱是奶奶的遗物。在整洁的女生宿舍里,我相形见绌。因为蚊帐是在乡下熏黑的,再也洗不白。被子里的棉絮已经会跑步。我身上穿着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引得大都市来的女生们刮目相看。 

九月进京。金秋易过,寒潮即至。我是用南方的衣服度过北方之严冬的。最体面的外衣,是母亲上大学时的外套,染成黑色掩盖旧气。我前所未有一双冬皮鞋。冬天,女同学们都穿那种有跟带腰的皮鞋,颇增女性风度。我则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双棉鞋,同学们叫“大头鱼”的那种男鞋。我一直穿破了三双“大头鱼”。还穿着它跳舞。 

最初的舞会常在学生食堂举行。那种舞会说不上优雅情趣,只是热火朝天的,意在突破禁区。因为曾经“禁舞”。而北大的风气是:越禁越跳。 

地上流着从洗碗池里溢出的水。脚下时常有土豆在滚动。那是从墙角里头,被音乐和舞步震动出来的。灯光昏黑,看不清人们的穿着和身段。食堂里不放暖气,大家都穿着棉大衣还有围巾,也没人来注意我的“大头鱼”。 

每次跳完,留下的印象就是:“今天我跳了九个男生”或是“八个男生”。而所有的舞伴们对我来说,全都是手、手、手、手、手。热手冷手汗手大手小手高的手矮的手。我是班上选的文艺委员,自己跳,还要发动和教人家跳。 

入学第一个寒假,我们一伙来自边远地区的穷学生都不回家,要求系里给我们勤工俭学的机会。系里给了一份抄稿工作。要出一本书,量很大,要赶时间。几个同学平均分摊。我们每人先抄一页出来,字迹过关,就正式干开了。 

这真是一桩苦差啊!现在想起来,比我课外写小说苦,也比考试和写论文苦,没有什么智慧的投入,纯是干活。真正的苦啊!考完那么多门功课,人家都放假回家去,我们却坐在寒窗下,抄得眼花腰发直,手臂都木了。大家还传授经验:从暖瓶里倒出开水来,在盆里泡手,等手有点感觉了,再抄。 

每天吃饭在食堂里见面,我们都互相问:“你抄了多少?”我暗自追赶着最快速度。想早日脱离险境。抄到快出头时,负责的那位男生山来找我,说是有两个同学不干了,钱也不要了。但是现在是我们要守信用,要准时干完。出版社等着出书。他说,“你不是抄得快吗?他们不干的部分我们俩分了吧?”气得我直嚷道:“我也不想干了。都到这份上,谁是为了那几个钱?这么苦!” 

但他知道我不会不干。事干完后,钱领下来,还是这位负责的男生山说,大家平均分吧,也别在乎谁干的多少了。的确,这时在乎的已不是那二十来块钱了。干到最后的人们,此时有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我暗想,今后决不会和那两位合作了。这件事到后来的意义,是在精神上不能垮掉,不能失言失信丢面子。 

我以为,勤工俭学最大的意义,还是“苦其心志”的磨炼。如果你没有这种心态,只是为了几个钱,那会越干越自卑的。海军大院一位公子就包了他所在男生楼的一层厕所的卫生。我们那批大学生喜欢作些“干大事”的准备。所以仅从勤工俭学来看,你看不出谁是穷人。大家很平等,都是国家的潜在人才。 

最轻松愉快的活,就是系里从文化部揽来许多剧本,让我们代看,填上意见,作个初选。每看完一部剧,就发两张“内部电影”票。那时,那些还没有开禁的外国新电影和经典片,都是“内部放映”。这才是我们最需要的。日本的《罗生门》,前苏联的《审判词》,还有《拿破仑》等名片,就是在那时看的。 

文艺在复兴中,一批著名艺术家登台献艺。白淑湘的《天鹅湖》,李光曦的《茶花女》,盛中国的小提琴独奏等,眼见都是他们的最后流光了。我们踊跃订票,挥金如土。在周末之夜奔到五道口,奔到灯市口,大饱眼福。在那几个月里,我穷到用盐代替牙膏。因为没有钱买水果吃,这年冬季我的嘴唇一直干裂流血。 

有时候,我们是长跑着去看电影的。亲眼目睹这些艺术瑰宝的机会,我一次也没放过。要是坐失这种机会,那才是真正的穷呢。 

因为当了五年的知青,我工龄才两年,所以,上大学不得“带工资”。我是靠着父母的供养,才能再度求学的。一年后向我们发放了助学金,加上父母给的,应该从容些了。我仍是本着这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精神。我们的那位女班长经常提醒我:“张曼菱,又在拆了东墙补西墙,后半个月又青黄不接啦。” 

生病时,班长眉给我打饭。人家说:“怎么打那么多?”眉说:“她‘病人不病饭’。”这也成了我的典故。什么饭我都吃得挺香。发高烧也“病人不病饭”。记得有一回,她们看我吃得香,也去打煮萝卜,不料一个宿舍的女生都嫌苦。 

上完一年级,首次回家度假。我去向熟悉的老师们辞行。到云南去招我来的,是历史系的王老师。他的妻子杨老师教我们政治。她给了我二十块钱,说,这么远,坐硬座,你就到餐车去吃饭吧。

那时假期探家,都是空手来空手去的,连带咸菜都有点豪奢。我在家中是老大,老大还要父母养着,心里够沉重的。每次北上,老友楷模的贤妻总要送我一瓶辣子面。那是用乡下的方法炒制的。没胃口时,就在食堂里做的菜上面撒点,这菜就有了家乡的香气。我还得省着撒。 

在班上,其实我不算最穷的。男同学中,有两人直接来自农村,妻儿老小全在那土地上。他们有时候连菜都不吃,就干啃两个馒头。他们为人都非常谦和,更十分刻苦。 

一班人中,穷上大学的人们,应该说自尊心更强些,因为有别样的心境,别样的苦衷,也有别样的追求。而令我们这些来自边远地区家境贫寒的同学感到自己最苦、最穷的,还是那种交际的穷活动的穷。 

京华之下,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星期天和假期里哪儿也去不了,也就哪儿也不想去了。最苦是周末之苦。留在宿舍里的,都是穷人。真正的穷人,穷到没门路、没亲戚、也没钱出去逛。周日晚上,听着北京同学讲他们回家情形,讲那些外面的信息,我们都沉思着。 

何必讳言,在我们这个首先倡导民主的泱泱大学府里,边地歧视,口音歧视,服装歧视,依然存在。同学之间无形的排座次,首善之区北京人,还有上海人,可以有优越感。其余的就有“二等公民”之嫌。 

那时,我的舍友莎与班上最靓的男生恋爱了。有的人就有一种偏见,楞认为人家和那个漂亮小伙子谈恋爱不般配似的。其实,毕业后我们的莎在哪方面也不弱,更不穷。现在,事业和家庭都比那些自以为高贵的人发展好得多。 

男生德的爱人,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位老人从乡下来京看看。同学们去看望。有的人来了,就只在门口站着,楞不进去,人家“请”也不进去。德气愤地对我说,她们有意游斗。这就是歧视。 

但我们仍是走过来了。德的三个孩子后来都出息了。 

中文系开运动会,我去跑八百米,将第二名甩了五十米之远。人家说,云南少数民族赤脚可以跑出世界冠军。我这个云南蛮子从此出了名。我很得意,这就是我的云南风格。在五四文学社的刊物《未名湖》上,我首次发表诗作,笔名就是“南蛮子”。我不怕说我是“云南人”。你傲视我?我也有很多可以傲视你的地方。 

当时文学界一片嘹亮的口号,就是“炎黄文学”和“寻根文学”。我说:我是“蚩尤子孙”。我们是来自边远省份的人。中华民族本来就是无数的家庭和氏族的混合。我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后来拍成电影的《青春祭》,终以写边疆独到的风情,脱颖而出。 

我这个“南蛮子”还是叫响了。 

应该说,这是不弃本色,穷则思进的结果。穷就穷,边疆就边疆,我自信在我的家乡和我身上,也有着超越大都市的地方。不管人家看得起看不起,锐意进取,自强不息。这是高原山地带给我的财富。 

为了省事和省钱,我曾经把头发剃成真正的男式。还戴有耳朵的男式冬帽。我买不起十二块钱一条的长围巾,就买了一块五毛钱的人造皮,自己缝了一顶娇俏的白色小毛帽,反而稀罕,引人欣赏。我们系的那几个研究生就挺赞赏。有一天我忘了戴,他们还来问“为什么不戴了?”于是又有人说我是出风头。 

当年,我是北大女生戴帽第一人,打破了凡女子到冬天都一袭长头巾的风景。云南人说:“丑人多作怪。”我是“穷人多作怪”。穷则思变,就是作怪嘛。 

新年晚会,我登台唱云南民歌,就是这副自己的打扮。当时中文系的书记吕说:“张曼菱,罗曼蒂克!”好笑的是,唱完民歌去图书馆,就有不相识的男士给我让座,说“你唱得好”。多愉快! 

上课去,我提的是从家里带来的买菜用的一只尼龙花布兜。在阶梯教室里,我爱坐最后一排。因为下课时我好从后窗跳出,抢先进入饭堂。有一次刚跳到地上,回过头来,面前就站着系主任。他说:“你不怕摔伤吗?”我说:“这还不到三米。” 

女同学中,也有戴梅花表,穿呢大衣,足蹬高腰皮靴,肩挎皮书包的。我的另一位舍友悦就是奢华型的。但我们同宿舍四年,只要能相互欣赏,也不见得就不和谐。她现在在美国,来电话还常说想我呢。 

个性才是重要的。 

在大学里,我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自由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潮流型女大学生的形象,也曾成为风云一时的人物。 

虽说是“高龄大学生”,这个大学却上得很过瘾。几乎没有我不到场的戏。好像是盼望已久的宴席,什么都要吃遍。我自谓是:把大学“上了个透”。我活跃在新年晚会上,溜冰场上,在那些刚开禁的周末舞会上。而最宏观的一幕,便是我参加第一次竞选人民代表。我举办了一轮轮的讲演,大谈女性的“东方美”,应对各种纷纷纭纭的挑战。这使我的个性充分展现,一时引人注目。 

曾有些不了解的人猜我是“高干子女”。可见我一点也不“露怯”,没穷气。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爸爸是谁?我说,我爸爸是无名布衣。我是寒门之女。有一次班上女生们聚在一桌吃饭。有人提议:“祝某某的父亲强健。”我也举起杯说:“为我们其他人的无名的父亲,也包括我的父亲干一杯!我们无福借助他们的名气,但愿父亲因为有我们而有名吧。” 

入学不久,陈荒煤推荐我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所得稿费十元,我就用它投资,和经济系的老乡马军办了一份小报《思索》。创刊号上,是马军的同学画的一个光屁股的婴儿,表示思索的生机。小报张贴在北大有名的大饭厅和三角地布告栏上,投入了当时正如火如荼的思想启蒙运动。我们那时真是“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啊! 

当时,我与荒煤互称为友而通信。他关心我的成长,也想获得一些年青人的信息。那中国文化部的长信封,每次送来都很显眼,也引起一些妒意和说法,诸如:“人家毕业不用愁了。” 

其实是,荒煤早在云南看了我《评〈红楼梦〉驳李希凡》的文章,就写过信给我的。我年轻气盛之下,干脆不和老先生通信了。一直到我在《当代》发表了小说,才寄去给他。他很高兴。我却说:“我可不是靠你发表的。”荒煤老一直到临终,都在担心我的任性,担忧我会得罪人。 

人穷志不穷,“穷且不堕青云之志”。打开天地就不穷,广交师友就不穷。 

每到周末,我“周游六国”,就是到哲学系数学系历史系地理系去聊天吹牛。在许多系我都有着有意思的朋友。现在北大著名的历史学者闫步克,也是那时常进行边缘交流的一位良友。记得我们曾想过合作写“竹林七贤”。已故世的清史专家许大龄先生家和法律专家李志敏先生家,是我周日常去的。 

在我参加竞选的风云年头,东方文化大师季羡林在看了我的竞选宣言后,让他的秘书找我去见了面。从此,季先生与我成为忘年之交。

二年级后,寂寞冷落的局面已被打破。每逢节日里,同学同乡间邀请甚众。只听见来往的脚步声,很多都是冲着我们这间宿舍来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舍友去跳了舞回来,水漫金山,屋里的鞋都飘了起来。后来有人告诉我们,是隔壁有人端了一盆水从我们的门缝里泼进去的。据说当场旁边的女生都感痛快。我听了也觉得痛快。大家摆平了好。 

这时,我们宿舍三友已经是引人嫉妒的一伙了,还谈什么穷? 

当然,我依然自己做裙子,并且帮同学做。床上常堆满布料。我自己设计的样式,人家看见了很欣赏,过几天就把布料送来了。我还帮人理发。上课时来不及打扫,有时就一身碎头发。这都是当知青时学会的本事。 

时代正进入一个文化复兴。十多年来中国人在图书上那一片可怕的空白,正在短期内得到迅猛的填补。大学里买书成潮。三角地带的书摊边,总是一种围攻之势。每天同学们都在为买书得意着和遗憾着。我却独在局外。基本上没买什么书。用我这点生活费去和那个图书狂潮拼?我拼不起。我还想看点电影和戏剧。每逢考试要吃一顿好的。我在心里说,书决不会转瞬即逝的。 

毕业的时候,男同学来帮我捆行李。只有一纸箱讲义。人家都是十来箱书。我心里说,他们能装一个琳琅满目的书房,但不见得他们能用得上。因为买的时候,连自己有什么专业趋向都不明白。我上大学的目的,不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信息传声筒或是资料馆。我认为,关键是思维训练和专长的青涩。最好是能在大学就看清自己的路。带着一个新的自己出去,而不是带着什么身外之物。 

当时,不买书有点受歧视之感。我就哂笑说,没钱买书,以后找男朋友,就找一个有书的,看他的,就不用买了。我真的谈了一个社科院的男朋友,是他说过,叫我别买书了。没想到,我在宿舍里发表过的这一番高论,到我“竞选”时,也成了攻击我的一条材料,堂而皇之地写在大字报上。不过大家看了都发笑。 

我在大学时代的男友鹏,和我同龄,是社科院的研究生,北京人,人称“红学才子”,在京华小有名气。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朋友?也令有些人不服气。 

鹏第一次来北大时,我们宿舍里围满了人。当然是慕名。有的向他请教问题,有的向他了解研究生的情况。还有低年级的年青时髦女孩,天真地为他弹吉他唱歌。我提了四壶开水,就告退了。由于到我每天的跑步时间了。从操场跑步回来,我又给他们打了饭菜。很多人又在我屋里吃饭。 

饭后,令我得意的是,鹏站了起来,说,“诸位,我想和张曼菱去散散步,失陪了。”事后,他说我落落大方。 

那天,有一位自认为比我优越的女生跟他攀谈北京的熟人关系,跟他借书。鹏在下次见面的时候,把书拿给了我,并让我告诉那女生说,他很忙。我说,这不是要人家恨我吗?他生气地说,你不敢就算了。我就将那本书转交了。自然,那个女生从此对我没好脸色。 

鹏对我说,他从来没看上她。其实气愤的应该是我。鹏是我的男友,她却不把我放在眼里,想私下跟他约会。是她先不尊敬我的。鹏讲,我发展比她全面,也比她更有创造力。而她认为我是从云南来的,就想占我的上风。 

既然这样,就去她的吧!在同学中,我犯不上怕着谁。打饭给她吃,已经够礼让的了。我是迟钝有福。在这种事上,“精”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和鹏认识,是因为父亲的老朋友知道我好“红学”,就介绍我去和他邻居的孩子探讨。鹏开始很傲慢。我一连提了几个问题,他惊得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说,这些问题,他们老先生也还没有解决。《红楼梦》是我的“家学”,我六岁就读它,并一直充当父亲讨论的对手。这点底子,使我一下子化冰雪为春风了。 

请教完了,我告辞。鹏说:“我现在写毕业论文,很忙。这样吧,你每星期六来吧。”我说:“我一个月不进城一次呢。”他瞪了眼,想不到我拿架子。我说:“这是真的。”他说:“暑假我想去你们学校查些资料。”我说:“那你带一把牙刷来就得了。我可以把你安排在男生宿舍。我们打饭吃。”他很高兴,认为这种风格很对他的胃口。 

我的确很少进城。到那时为止,城里我只去过北海。连天坛,还是我父亲来京旅游才陪他去的。我父亲先也是不高兴:“怎么在北京两年了,连路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车怎么坐?还没有我这个刚来的人清楚。”后来他又满意了,说:“我想过了,这才说明你专心读书,平常不出校门。如果你成天在外面跑,那才应该使我不满意呢。” 

顺便说一句,父亲那次来京,带我去了上海,但没有买一件衬衣给我。回来后,在水房里,女生们大叫起来“这就是你爸爸在上海给你买的衣服”!我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卫生衣。我很满意它,可以跑步穿。旅行就是旅行,我和父亲就根本没去那些商店,也没感到穷。 

鹏和我的父亲风格不相投,陪他游景山。鹏也很满意我穿着自己做的裙子。还建议,我为他的母亲做一件衣服。但我觉得有奉承之嫌,拒绝了。我知道,他母亲想要北京媳妇。 

鹏告诉我,他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回去对他们研究生班的人说:“诸位,我认识了北大一女生,她的个性和才气都在你们诸位之上,我要追她。” 

到北大的第一夜,他通宵不寐地看完我的第一部小说稿,写了很仔细的眉批。翌晨,当我谢他时,他说:“应该说谢的是我,感谢你让我得到了一次美好的艺术享受。”他还说:“你搞学术和评论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的优势在创作。”这是一锤定音。我从此就收了心,专注于写作。 

我们是被双方的个性和事业心所吸引的。那段情,虽然没有终成结局,但是对双方来说都是永恒的。决不会有那样的学子的爱和真了。 

我永远感谢鹏在那时的慧眼。当时我虽才思敏捷,但个性很特别,还没有任何成就。但他坚信于我,并监护着我。当我为宿舍里和班上的某些小事不快时,当我也想争争某些校园虚荣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的眼睛要盯着中国文坛,世界文坛。你是一个已经具有奥运会资格的运动员。就不要在这些省市级运动会上伤精神了。” 

当时中文系学生的发表率高达三百多人次,可鹏不许我在各种报屁股上发文章。“张曼菱这个名字,你不爱惜它,我还爱惜它呢。你别让我看见它出现在那些我不喜欢的地方!”他说,“我希望你‘一唱雄鸡天下白’。有一个高起点。” 

正是在他的知遇下,我立刻创作中篇,直奔《当代》《收获》这样的刊物。而男友给我的赠诗:“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词)更令我终身有知音之慰。我至今感到,还没有达到他对我的期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们分手的原因是我参加了竞选,卷进了轩然大波。那是我的性格和阅历使然。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从那次竞选中,我有所得。我获得后来使我发展更开阔的那些元素。我是不要做一个片面文人的。我们的阅历和个性决定了,分手是必然的。 

因为竞选,我的风头闹得太大。很多好心人也担心我“收不了场”,这位男友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幕前活跃的我,幕后一直是在暗中实干的。敌情兼顾。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聪明之处。面对这迟来的大学生活,我有着极清醒的一面:这是我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毕业之际,我有两部中篇连连发表于《当代》和《收获》杂志,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从这个理想的高度,开始了我后半生的文学生涯。宿愿得偿。世人只见到虚处,明处,故常谓我有惊人之举。 

十年后,我和鹏邂逅于海南,他请我在泰华宾馆喝咖啡。我请他夫妇二人参加了我公司的开机仪式。异性的欣赏,已不再是我进取的动力。这成为一段令人庆幸的往事。 

再说大学时代吧。 

何畏衣冠陋?只恐见识穷。 

《管锥篇》问世后,我写信给钱锺书先生,谈了心得。我说,学术的观点的建立不在于问题的中心,而在于问题的边缘,在此与彼的关系上。钱锺书很快给我回了信,他说我“已大悟大彻”,还留了他家的住址,邀我有空进城去谈。 

我的男友鹏看了钱的复信后,甚感意外。他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请钱先生给题“红楼梦研究”五个字,都费了神。而钱老竟用毛笔给我回信。鹏还说,钱老惯用调侃,才赐我一个“大悟大彻”。其实我糊涂着呢。他说,他们这些研究生遇见钱老,都一个个地“屏声敛气,靠墙而立”。我说,何必呢? 

从此,他叫我“傻大胆”。我听他介绍,才知道钱先生为人十分清高,不轻与人往来。我何其荣幸也!也更为慎之了。 

最终,因为我没有投入学术研究,拿不出求教之文,自觉不好空手去见先生,而错过了今世与锺书先生见面的缘分。但我想他在九天之上,一定明白我的慎重和敬意。我不愿以夸夸其谈,去占据这位鸿儒的时间。但钱老是否等过我?此情一直耿耿在心。愿借此文,表达缅怀,并向杨绛夫人致意。 

《美的历程》发表时,我亦有自己的看法,即写信致李泽厚。他约我到他家去谈。我去了,并对他说:他为了全书章节上的圆润,而把明清丰富的内容压缩,是一大失误。明清是中国人本思想的萌芽,对当代的影响最深。应该重点论述。李泽厚表示同意。他案头上正放了一本论妓女的书,我们还讨论了中国古代妓女对文化的贡献云云。 

回来后,舍友们说,你怎么一个人去了?邀他来北大跳舞,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吧。李泽厚果然应邀而来,和我的舍友们上舞会跳了舞。北大学生会就此请他和哲学系的同学们辩论了一通“本体论”。 

曹禺来北大开讲座。我写了一个字条传上去:“先生,您认为,是您的王昭君活得长,还是《汉宫秋》里的那个王昭君会千古?”不料被先生误会,在台上勃然大怒。他说:“我认识你,你在香港就给我来过这一手!” 

后来听说,曹禺老先生回去后血压高了。会上送字条时,班上的书记山曾经阻止过,没能阻止了。后来他很严厉地对我说:“曹先生如果有了什么,你要负责!”幸亏,曹先生不几天又出现在一个会上。我给山看了那张报载。山说,算你幸运。我说,看曹禺的作品,他应该能接受幽默的。为此事,鹏也责怪我。 

秦兆阳先生就比较地有弹性。先是我把我的小说《云》寄给他,他回信说我“不懂小说”。我生气了,复信与他叫板:“走着瞧!”秦先生又来信,说想和我聊聊。在北池子那个小院里,他穿着白衬衣,我们用小凳坐在树下的光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兆阳先生去世的前一年,给我的题辞是:“宁静以致远”。此将铭记于心。 

外文所的陈先生,是到北大作“弗洛依德”的讲座后认识的。他就住在中关村。他读了我的小说稿,很勉励我,并把它推荐给文学所的张炯。后来陈先生出了国,我也就没能见到张炯先生。 

而改变了我的前程的,是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的投稿。父亲的老同学张之漠伯伯对我说,现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很爱才,你可以把小说稿寄给她。我便照办了。这过程被报刊报道过,就是说,那一年,韦君宜从一箩筐稿件中把我这个南蛮子给刨了出来。一个月内,我就接到君宜的回信,她说,“你很有才华,你的才华在闪闪发光。”这诚挚的赞语,使我的世界都闪闪发光了。我坐在宿舍的高低床上,泪如雨下。舍友们为我高兴。 

信上还说,“有些技术性的修改,等你来了,我告诉你。”下一个周日,我就到她家里去,吃了炸酱面。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发表的东西和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恩师君宜,她还告诉我,不要参加任何沙龙,不要进入小圈子。毕业时,又是君宜,她反对我留在《当代》,她说,难道曼菱也要像我,到六十岁才来写作吗?她认为我是写作的材料,要我不要贪恋京都荣华。要到广袤的大地上去。而在那个复杂的历史冲突的时刻,她在电话里嘱咐我:“你要保住你的这支笔。” 

恩师君宜,我的文学慈母。她现在躺在医院里,已失掉了知觉,听不到我的呼唤了。在红尘滚滚,宠辱之间,她永远如明镜,高悬于我的心室。对于我,她永远不会离去。 

后几年的求学中,夏天我也不再回家了。父亲说,云南在大山里,出来一趟不容易,干脆就从北京出发到处去看吧。我去青岛、大连那一次,早上考完试,我下午就走。将脏衣服和肥皂裹在一起往包里一塞。等我海阔天空地回来了,留在学校的同学还在那里讲“考错考对”的事,一脸疲惫之气。我早就解脱了。 

就在这次玩儿回来,我写成了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正写到火头上,放假了,宿舍里的人回来了。到处吵吵闹闹的,写不成了。小说因此收尾。以后人家都说“就这样好”。其实,如果她们不回来,还有写的。我也就由此养成了写东西“随缘”的习惯。到时候,打住,比按计划写下去,另有一番好。这倒挺适合我以后边干事边写作的生涯。 

洒脱,是对“穷”的一种超越。别老想着别人有你没有的,其实你也有许多别人没有的。我常在水房里边洗衣裳边唱歌。有时候,看见一个人迎面走来,我也会含笑而过。因为我心里做着有意义的事。我在想:我的大作就要写成了,你们成天就忙考试分数,你们知道我的快乐吗? 

狂,则是对穷的一种升华。 

今年在家乡,昆明降下十五年不遇的大雪,这使我怀想起北国。想起未名湖上的溜冰。在那些酷暑的假期,我常常一个人在冰场上滑驰。风把人吹得自己跑,难以控制。整个湖面上有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和风戏耍。冰面上一层黄土,摔一跤一身都是黄的。租冰鞋的老头对我特好,总让我进屋去挑鞋。 

早上写作,下午溜冰。晚上又写。中篇《云》就是这样写成的。写完以后,自己很得意,半夜就去敲旁边的门,是语言专业的宿舍。有一个同学也没走。她来给我开门时,打碎了一只茶杯。我说:“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刚才诞生了!”她一面收拾碎渣一面说:“小心,别让时代把你给划了!” 

这静静的白雪之夜,怎么能让人忘得了呢!它蕴藉了我巨大的快乐,自信与希望。谁拥有了这种快乐,谁就会拥有事业。 

毕业多年后,我常回母校写作。总是要在那种狭小的桌面上,在那寂静的冬假之夜,我的创作欲望最强烈。穷习惯成了一种好习惯。我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考究的书房,只要有那种万物凝结的氛围,和纯净如学子的心态,我就能写。 

母校北大,我果然在你的怀抱里完成了自己的再次塑造。 


1999年3月8日昆明春苑


更多张曼菱作品:

人总得扛住一点什么丨我所认识的季羡林


 ,在我们那两届里,有不少中央级的高干子女,刘少奇家的,薄一波家的,谭震林家的,等等,但他们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也是一个“同学”。系里说:他去哪国留学我们无论,他在我们系必须退学。


发布     👍 0 举报 写留言 🖊   
✋热门推荐
  • (点头)我说那就滑,爸爸在。福州这两天的天气 都没什么好叫人特别高兴的 那就在午后 给空气创造些欢快气氛吧在瓶瓶罐罐中挑选 茶叶盒咖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真是太好
  • 岗位需求 2021年学 计划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博士岗位和非博士岗位文职人员,主要从事行政管理、教研及教研辅助等岗位工作。 有报考意向的博士研究生以及本硕均为
  • 不过早期禅宗还是保留了印度传统的小乘禅风,因为达摩毕竟还传授了—— 种 “ 壁观 ” 的安心法,叫做:“ 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人道。止,偏于静心的
  • #宋亚轩[超话]# #宋亚轩十七征程如日方升# ☆꧁༒☬ ❶❼ ☬༒꧂☆ ᴘᴀʀᴛ➀十七岁有永远独属的狂喜时刻永无止境的探险精神善良热忱的宝贵情感 廿一日法则
  • 做你自己,因为为为别人都有人去做了。所谓的光辉岁月,并不是以后闪闪耀的日子子,而是无人问津时,你对梦想的偏执你给世界什么姿态,世界将还你什么样很多时候等你变优秀
  • #bts防弹少年团中输填满水上乐园##最少买一套团专的bts防弹少年团粉丝# 防弹少年团奇迹创造者金硕珍人间绝色闵玧其第一制作人郑号锡编舞队长金南俊心译家朴智旻
  • 截止2020年5月7日, #小艾宠粉福利# 将随机抽取3位幸运粉丝,送上#popmart泡泡玛特#五月天专属 — stayreal盲盒1个[来]2019就过去了
  • #每日一善[超话]##每日一善##阳光信用#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兴国之魂”,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根本任务。提炼和概括出简明扼
  • 付鹏:2020年疫情蔓延欧美的全民防疫状态加上财政兜底需求的组合选择,使得疫情期间欧美央行将名义利率压制在极低的水平,同时需求却在财政刺激(直接居民发钱)下恢复
  • 【#贵港# 我在贵港过大年|这份覃塘春节游玩攻略请收好】 这个春节怎么玩? 其实, 覃塘就有好风光 这份覃塘旅游攻略请收好! 2021年春节期间 就地过年覃塘
  • #好多宇[超话]# 虽然些话这样说不好,但是我还是要说一点。大家都只想白嫖吗。 和发电都那么……。超话整天有人说好不容易坐了元老了,但是坐了元老就要有元老的样子
  • #新机来了# 3月各个厂商发布会紧锣密鼓!甚至有同一天同时有两个品牌手机发布! 3月 2 日 14:30 Flyme9 3月 3 日 14:30 魅族18 3
  • 《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皮兰德娄-短评 Laura的书摘No.246 (文学作品的整理新尝试~ 三幕分别探讨了:艺术与生活本质的相似点,本质的不同,以及
  • 谢谢马来西亚那段时光 曾经我讨厌那里 在那里我遇到了宫斗金人奥斯卡 在那里被华为搞的天天加班痛苦无奈 在那里被黑人跟踪过了晚上9点只敢打车回家 但是 因为在那里
  • 《回家》——肆 什么是无为法? 禅定安住觉知中,安宁熄灭觉受,明澈熄灭分别。 纯洁心熄灭细惑,被动失去所得,寂静失去极乐。 最初是从黑暗中找到光明的过程,黑
  • 从前又有个小饼干成精了。 他想干点和寻常小饼干妖不一样的事业,毕竟他本来就比较叛逆。 可他又是一块正义小饼干,他冥思苦想好久,去了井茶局:“阿sir呀,你们
  • 幸福启示录|方便门 静心丨修身 慧律法师 当你要开口说话时,你所说的话,必须比你的沉默更有价值才行。 为了爬很陡的高地,首先必须慢慢地走。 处事大忌急
  • 阚清子2021年年度汇总合集 持续更新ing 期待老板更多更好的作品 “唯祖国与角色不可辜负” 电视剧: 1月:突如其来的假期 杀青 奶爸当家 开播
  • 私信几乎全是问我怎么办的,不听劝一股脑只要高位追涨的基金和报团个股,最近都惨不忍睹,一天跌去一个月的收益,该唠叨的我在前面一个月都反复唠叨了,乐此不彼的同时说了
  • #我国焦虑障碍患病率近5%# 谁多少都会遇到焦虑,或者说心烦吧,莫名其妙烦躁,或者压力大。 我最近因为减肥培养了一个爱好,每天必做。 就是散步,大概每天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