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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此一生

第六章

弦断(三)

凤俏哭着求我自私一次,可我如何能?这世间待我凉薄,但我却不能还以凉薄。我征战一生,为的无非是“守护”二字,守护黎民百姓,也守护我的亲人们。若我一人性命能换来小陛下和数百人的生机,换来百姓免于战火硝烟,便是取了去又何妨!长刀落地,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死死围住,再不留给我任何生路。

我被铁索牢牢缚于刑架上。天色渐暗,牢房中燃起火把,阴湿霉味中又混杂了松脂燃烧发出的刺鼻气味,烟尘熏得眼睛火辣辣的疼。想我戎马生涯,鲜有败绩,从来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如今却以这种屈辱的姿态沦为阶下囚,竟有些可笑。

我十三岁上马出征,铁蹄踏遍大江南北。二十载腥风血雨,小南辰王和王军的声名响彻沙场。我肩负守疆卫土的重任,立下赫赫战功,却也留下遍体鳞伤。皇室利用我提防我,如今我的同族甚至构陷我加害我。然,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因为我心中自有鸿鹄志向,那便是愿国土之上,再无百里硝烟,百姓安居乐业,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我不求世人传颂,但求问心无愧。朗朗乾坤,我赤诚衷肠日月可鉴。生而为人,终有一死,何惧之有。可唯有一人,我放心不下。

牢门被人一脚踹开,杨邵冲了进来。他见我如此惨状,双目通红,踉跄走到我身前,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我让杨邵起身,郑重对他说:“杨邵,你虽身在金荣门下,但我知你良心未泯。漼时宜两度救你,眼下便是报答她的时候了。”

杨邵一字一顿:“末将欠姑娘两条命,欠殿下不杀之恩,此生必当偿还。殿下若有谋划,尽管告诉末将。我杨邵拼了一身剐,一定为殿下和姑娘办到!”

“刘子行为人阴险歹毒,绝非时宜良配。我希望你能助我救时宜于水火。我有一挚友桓愈,乃是南萧太子太傅。他与我是莫逆之交,也曾受时宜赠书之惠。时宜若托付于他,必会得他妥帖照顾。时宜出走南萧,刘子行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报复漼氏坞水房一脉,所以你须得助她族人一同南迁避祸。凭你一人之力,恐难办到。你可先去漼府寻漼三娘子,就说是我临终嘱托,让她联络桓愈。再请她去中州城外寻我义兄平秦王,他必会倾尽全力助你们成事。”

杨邵吃惊地抬起头:“殿下,你性命堪忧,为何不让杨某助你脱狱?现下已是生死关头,你不顾自己安危,一心全在漼姑娘身上。可若是你有三长两短,我怕……”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语。

“这里守卫森严,我怎能让你以身涉险。杨邵,你聪明过人,应该早知我与十一的情意。我这一生,对得起刘氏皇族,对得起北陈百姓,唯独对不起她。如今我难逃一死,唯一的心愿就是为她辟出生路。若以我性命可以换她逃出生天,重获自由,我,甘愿一死。”

杨邵闻言已是泪流满面:“杨某赴汤蹈火,必不负殿下所托!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要托杨某带给漼姑娘?”

有什么话要对十一说吗?太多了。十年相伴,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那些心有灵犀的默契,那些灿然的笑和苦涩的泪,那些不能言说的情意……怎是三言两语可以诉尽。

我让杨邵从我衣衫胸口处取出一块方帕。今日午后,我还在用这块帕子为十一擦拭石榴。短短几个时辰,就已天翻地覆。杨邵站在我身侧,将帕子展开搭于左臂上。我的右臂早前被刀砍伤,鲜血汩汩顺着胳膊流到指尖。我就着指尖的鲜血,在素帕上写下:

“辰此一生,不负天下,唯负十一。”

十一,你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这寥寥十二字,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话,你必能明了其中深意。我一生为国尽忠,守护百姓,无愧于天下苍生。十一,你是我此生唯一至爱之人,也是我此生唯一所负之人。情深缘浅,我们来生再见。

来生,我不要做高高在上的王,你也无须是名门贵女;我不要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我只要你;我会早早地,在所有人之前遇见你,爱上你,也让你爱上我;我会昭告天下心倾于你,凤冠霞帔迎娶你;我们会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生儿育女,度过漫长而平静幸福的一生。

十一,我信守了对你的承诺。会有人告诉你,我死于今日,死于平阴。你看到这封血书,便会知道,从来你的心意我都明了,我对你的爱绝不会少于你半分,这就是我今生无法言说的秘密。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无须再对你隐瞒,我爱你。此生,我已无憾。想到这里,我内心一片平静,竟泛起一丝笑意。

夜色如墨,宗亲和朝臣在行刑台前跪成一片。在他们的哀嚎痛哭声中,我缓缓闭上眼睛。腕上传来尖利的痛,我攥紧拳头,一声不吭。第一刀的痛楚还未退去,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钻心的痛如一波高过一波的浪,将我吞没。我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生命快速地从我身体里流失。无休无止的痛,刺骨噬心的冷。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好似看见了十一,看见她穿着青色衣衫拜师,裹着狐皮被我抱在臂弯中,藏书楼上与我共书上林赋,于南萧向我告白,在未央宫中与我留下秘密。十一,我好累啊。“周生辰”,耳边隐约传来十一的声音。在她一声声的温柔呼唤中,痛楚渐渐远去,我终于陷入永恒的黑暗与宁静。

(全文完)

@任嘉伦A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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