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种话算是颇为典型的人类自我感动的话，不过以这个种族朝生暮死的程度来看，会如此珍惜这一瞬的情绪价值也是正常的，属于生之悲哀的一类。
最开始阿蒙当然是这样理解的。
而克莱恩也是并不相信这些话的类型。

人越是了解己身，越是了解这个世界，自然地就会越来越轻视这些虚伪的事情。对于占卜家而言，一切都是含混隐晦的命运，对于猎人则是战场的血迹与余灰，旅行家从不会着眼于一个单一渺小的种族，广阔的世界、丰富的物种、新奇的文明层出不穷，人类算得上什么？
无知就是幸福，这甚至不需要一个绝望混乱的世界底色，哪怕只是日常的生活也是同理，多思敏感和活得痛苦几乎等价——当然照旧是人类太脆弱的罪过，因此才需要众多的支撑，又为这些支撑所伤。

后来是有一次，阿蒙摧毁克莱恩精神的无数次尝试之一，一个血腥残酷的时刻。几乎不言不语默默承受一切的克莱恩甚至开始走神。
他累了，渴望休息。所幻想的是一张在普通不过的柔软的床铺，一口热饭，一个家。
阿蒙饶有兴致地随口提起，也许克莱恩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走向平稳安宁的生活，是他的一意孤行导致如今的境地——一个人类常犯的错误。
祂并不是很在乎克莱恩会如何考虑，是受触动、感到痛苦，因而情况导向对阿蒙稍微有利的方向，还是激起斗志和希望，因而让这一次尝试再次徒劳无功，神子并不在意。祂总是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折磨一个人到“永远”——以人类的观点来看，一件事假如持续到生命终结，自然已经是最配得上“永远”的说法的。
我真的有过这样的选择吗……克莱恩喃喃自语，随即笑了一下。阿蒙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像是热流一样迅速爬过胸口的情绪，因为对祂无害，情感的主人又迅速压抑了下来，祂没能看到具体是什么。
他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不去的东西，穿梭在他空荡荡的肚腹之间，在他痛苦的呼吸间进出。
我也许从来没有过，克莱恩说，眼泪像蜿蜒曲折的路，淌过覆满鲜血的脸庞，没入衣领和头发中。
但有的人，我希望他们永远幸福。克莱恩这么说。
你如果说“希望他们永远有选择”，或许还不算特别糊涂，阿蒙认真地想了想，“永远幸福”，就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末日将要到来，甚至还不要这种程度的灾难，日常生活里的一片雪花，足以剥夺一个人此生幸福的权利，如此脆弱。
克莱恩一如往常，对这样的回应沉默无言。
有些可惜，说到底克莱恩同样是人类的一员。

事情当然是在克莱恩怀抱着最虚妄的幻想，让自己走向了最悲惨的结局的那一刻发生改变的。
人类的幸福，人类的企盼，支撑，所有正面的东西都是脆弱的，痛苦则完全相反，常常可以贯穿始终。
克莱恩如今成为了一个典例，正面的一切转瞬即逝，飞速远离，“痛苦”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永恒”——他自己选的，符合人类一如既往的调性。
但隐约地，所谓将“永远”付诸于口的决心的价值，阿蒙稍微站在人类的角度，理解了。

也因此，当阿蒙在新晋诡秘之主的梦境中，看到身旁那一无所知的许久以前的克莱恩，因为录影里“永恒”的台词流下莹莹闪光的泪水时，祂从心底里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无知的幸福的人，在安稳里过活，为一瞬触碰到生命的尽头流下热泪，再没有更理所当然的事，正因为生活得如此乏善可陈，一点点的激情才会被放大。
祂感觉到了克莱恩的悲哀之处。想起远离了这一切，因为确信自己“永远”失去了可能性，而落下眼泪的克莱恩，以及他无望的企盼。
怎么想都是此刻，身边作为完全人类的周明瑞，要更加幸福，也更加自由一些。

那要怎么理解阿蒙对克莱恩说出“永远”这样的词的瞬间呢？
神话生物相较于人类更加漫长的生命，其实也远未到达可以言说“永恒”的程度。所以，阿蒙是在说谎。
僭越地欺骗了诡秘之主，若非早已过了消化魔药的阶段，想必可以大幅度提升。
又或者正相反？时空之王、命运道标，看透从过去到未来的一切，清清楚楚，没有被欺瞒的可能。如此肆意妄为的挑衅创下了阿蒙神生的全新记录，也许很快祂就将被神击杀于帐内。
可是神却露出了笑容，说，“好”。

在宁静的旷远的空间，只有两个存在的绝对的孤独里，绝对的实力差，笑容和应和，也许这才是凶杀现场的完美配置。
阿蒙切实地感觉到了自己在战栗。

#贝克兰德神秘学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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