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个我与父亲的故事。

读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我没地方去，就去了上海，因为一家人都在这里打工。母亲每天蹬着三轮车出去捡废品，父亲则专门到一些工厂里收纸板。

上海的夏天，酷暑难耐，我整天闲着没事干，每天就躺在床上，吹着父亲收来的吱呀作响的小风扇，百无聊赖地翻着从学校带来的书。有时候顶着太阳，去母亲开垦的一小块地里摘几个甜瓜吃。

父亲能说会道，经常能能以很低的价格，从一些厂里买来很多纸板。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会把母亲的三轮车装上电瓶，骑着去帮忙拉纸板，然后父子俩一起去很远的一个纸板厂卖掉。

之所以去很远的纸板厂，是因为那里价格能卖的高一些，拉一车纸板可以多卖好几十元。但这路的确很远，差不多有二十里路，一个来回就是四十里，又是夏天，父子俩要很久才能到，等卖完纸板，往往都晚上七八点了。

搁在平时，无论多晚，父亲都会回家吃饭，有时候买一些酒菜回来，一家人在自己搭建的四处透风的木板房里，吃着，说笑着这一天挣了多少钱，看着收来的已经修好的电视里播放着热门电视剧，也很幸福。

父亲从不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即便是一顿五块的早餐，他也不舍得。但哪怕是一百两百的往家买，他却也不心疼。跟家人一起吃，花多少都可以。但对自己，他就特别抠门。

那次跟父亲一起卖纸板，我真正体会到了农民打工的不易，真的是辛苦钱。那一次，父亲也非常罕见地，要带我去一家面馆吃饭，我说太晚了，咱们回家吃吧。父亲说，走这么远的路，在外面吃吧。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拉着一车货跟着他满头大汗走了那么远的路，而且我去上海有一段时间了，也没出去过，他想带我吃点好的。即便过去了十几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带我吃的是一家拉面馆，他怕我饿，还专门叫了大份的，又多加了一份牛肉。

其实，那碗牛肉面我后来没吃完，因为太热了，太渴了，对那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和店里闹哄哄的气氛，我没有太大的食欲，父亲则把他那碗吃的干干净净，还喝了一瓶啤酒。我知道，很多像父亲这样的打工人，掏苦力的，都喜欢吃面，因为顶饿也省事。

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有点难过，尤其在父亲出事后的这几年。这件小事，在我心里慢慢地发酵，每每看到与过去那个父亲判若两人的现在的父亲，我就一阵难受。

如今的他，失去了劳动能力，语言功能也严重受损，过去那个能说会道，被人称为生意精的父亲，现在成了别人眼中的“残疾人”，他什么都做不了了，甚至想说的话，很多时候也是比比划划，支支吾吾，词不达意，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跟父亲之间，其实一直都有矛盾，尤其成年之后，父子之间常常不能好好说话，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每次看到父亲急的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看到他比划着说要出去给我挣钱结婚，我又一阵鼻酸，觉得自己太不孝。他都这样了，我跟他吵什么呀。

后来我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先后吃过无数次牛肉面，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可我再也吃不出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晚跟父亲一起去卖货归来的那碗牛肉面的味道了。

再后来，我买房结婚生子，父亲来我这小住，有一次父子俩难得地饭后闲聊。我跟父亲提起了一起卖纸板吃牛肉面的这段往事，父亲没说话，他说不出来，但一直笑着，不停地点头。我知道，他一定也记得这件事。

再往下说，父亲又开始撇嘴，然后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悄无声息地就泪流满面。我鼻子一酸，说，你哭什么呀。父亲支支吾吾地表达，我知道，他是觉得自己没用了，我结婚他没帮上忙，他觉得他欠我的。我说，你谁的也不欠，你供应我读了大学，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小区门口就有一家牛肉面馆，可我没带父亲去吃过，我不是怕父亲又淌眼抹泪，我是怕自己绷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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