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随笔#读书会[超话]#

追随一支笔，走。

一个盲者追随手杖、导盲犬，打通内心与外界的障碍。那柄手杖敲敲打打，在盲者手指尽头的路面，溅起零乱文字般的尘埃。那只导盲犬，像巨大的会吠叫的手掌，抚摩稿纸般的地面。通过手杖、导盲犬这些延伸物，盲者建立方向感，对道路、尘世充满信任和感激。

一个开着越野车的人与一个盲者，擦肩而过，类似于以每秒钟八万元左右的速度奔向财富榜的商人，与书房里缓慢迟疑的作家，擦肩而过——他的笔，就是手杖、导盲犬。

“写作，为了使黑暗发出回声。” 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内，在夜色中倾听世界。他随着笔在纸上走，缓慢，迟疑。笔在纸上敲敲打打，像手杖、导盲犬，使笼罩自身的黑暗发出回声，获得生活的勇气和信心。用一支笔建立起内心与现实的关联，解析自我，认知处境，是作家们的共同秘密。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盲目后，口述，让爱人玛丽亚·儿玉笔录。我看见一张博尔赫斯的照片：挽着儿玉手臂，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他像手持一盏灯，随着一支笔，走在通往全世界的所有道路上。

美国诗人史蒂文森，深深迷恋早期城市暮色中的一个场景：司灯人手举火种，自近而远一盏一盏点燃汽灯、启明街道。司灯人，像手举笔杆、让汽灯般的文字自近而远次第发光的作家，像史蒂文森。诗歌，同样应该充满司灯人沿着街道向前移动、点灯的节奏。一切写作者，似乎都处于绝境一般的薄暮之境，把命运系于漫长笔杆——他需要光，那笔杆尽头的光。

随笔的精神，就是追随一支笔特立独行的精神，被当下许多写作者抛弃。他们开始以换笔、换用电脑为借口，双手在键盘上驾驶虚无的文字跑车，竞相冲向由商业时代铺就的通往资本、权力、功名、美色的高速公路，复制、粘贴、刷新、狂奔——墨盒是高速公路边的加油站，鼠标是田野里探头探脑制造漏洞的老鼠，打印机吐出的纸张像池塘里迎风翻飞的荷叶。他们一日千里，制造出文字的尘埃尾气并沿路抛洒。那些敬惜字纸的先人，在云端目睹此情此景，多么痛心？他们手握刀子，在龟甲、兽骨、竹简、木板上，深入浅出，字斟句酌，容不得一句废话与谎言。

《辞海》如此界定“随笔”：一种随心、随想、随感的性情文字，可叙事、议论、抒情、讽喻。这一定义，像在高速公路旁边树立隔离带，让不愿意提速的人们，追随笔杆，在蜿蜒的旷野小路上孤身独行，缓慢从而深刻地理解周围的国度和时代。优异的小说、诗歌，必然有随笔的、缓慢的精神，优异的诗人、小说家，应当是深刻的小路爱好者。

三国时代，曹丕与七步成名的弟弟曹子建，文章观与人品，别若云泥。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曹子建却说：“文章小道也。”如果把曹丕、曹子建请进当代，前者肯定闪现在财务报表般的高速公路上，驾驶劳斯莱斯轿车，一往无前。子建则坚持走在水墨般的小路上，随一支毛笔，散淡而去缓缓归。

“经历过剧变的语言从令人生厌的上下文中被移置、解放出来，也就是说，它自己独立存在。”这是罗兰·巴特为文学设定的标准，也是诗人、作家的标准。随笔，就是随着一支笔，抵达独立不羁的最高处，经历剧变，获得解放。

经历过明清易代之沉痛的画家石涛，有一句名言：“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丽而渐渐薄矣。”笔墨气象亦世相。一个书写者有责任以个性化的笔墨，建立起自我与时代之间的关系。

随笔走，闻路边的花香草香，笔与写作者慢慢融合为一，墨水渐渐混同于血液。最终，墨水瓶成为隐居地、墓地——“用血来检验我用墨水写下的句子”（茨维塔耶娃）。

一个人自称“笔者”，其头发，就会飘拂出毛笔顶端那一抹狼毫、羊毫、兔毫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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