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紧紧拉住轮椅侧坐。女人腿细如扶杆，疤痕累累，不断按搓眉心。先生突然领悟到什么，忙从口袋掏出一颗糖，轻轻放入女人口中，仔细端详片刻，站在轮椅后再不离开。幸好同站下车，吆喝协助先生推轮椅而去。他们无声的交流肯定经历了时间的反复考验：亲人责任依靠信任都化作热烈而无声地表白。周遭人却不曾听见，那块糖那轮椅那皱纹那眼神都知道。

⛰️剛剛登上那座小山的峰頂，朝陽就從東邊的群山之間擠了出來，奔跑的霞光裹挾著我，帶我進入一個美麗的早晨。周圍都是很矮的樹，一些披著晨光的草，一些帶著清露的花，欣欣然走進我的眼睛。就在這個時候，第一聲鐘聲就來了。

第一聲鐘聲，來得絲毫沒有突兀之感，就像是天地之間自然醖釀到極點，便忽然開出一朵花來，又像是花瓣上的露珠，在某個時刻倏然滑落。鐘聲還依然在耳畔泛著漣漪，第二聲就來了。第二聲與第一聲不同，第一聲是平空出現，第二聲卻是從某個方向而來，彷彿是追逐著第一聲的身影，穿山過林，接踵而至。然後是第三聲，第四聲，連綿不斷，層層疊疊的鐘聲，流淌過層層疊疊的山。

向著鐘聲的來處望去，朝霞浮嵐之中，看不清那個源頭，頗有雲深不知處的感覺。忽而鐘聲變得緩慢了，兩下的間隔時間明顯變長，卻又是另一種感覺。先前是一波未逝一波已起，氣勢疊加；後來則是每一聲都余韻悠長，漸消未消之際，另一聲已然響起。我默默地數著第一通鐘聲，共36下，18下快，18下慢。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地聽到鐘聲，澄心滌慮，蕩氣回腸，本已身在遠離塵囂的山間，此刻心亦塵埃頓去。花草默然，晨鳥不啼，我站在鐘聲的波紋里，如一滴清澈的水。三通鐘聲響過，108下，彷彿敲醒著所有的迷夢。在那邊遠遠的某座山上，定然有著一個很大的寺廟，才會有著如許規模的梵鐘。《百丈清規》里說：「曉擊則破長夜、警睡眠；暮擊則覺昏衢、疏冥昧。」我是多麼幸運，聞此晨鐘，雖然未必便破去108種煩惱，可心境的澄明，也是長長的勞碌中美好的緩衝。

有關於鐘聲的句子，總是讓我悠然神飛。身處東北大平原上的村莊，遠無隱寺之山，近無掩廟之林，鐘聲只能響在想象中。「晨鐘忽驚覺，猶有露霑衣。」三十年後，我才有了如此的體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讓我知道，寺里的鐘聲可能不會在中午響起。而最使我憧憬的依然是寒山寺夜半的鐘聲，如果身在客船之中，或醒或眠，聞此鐘聲涉水而來，寤寐之間的迷夢，則皆可化作流風流水。

唐代皎然和尚的一首《聞鐘》，則讓我對寒山寺的鐘聲更為嚮往：

古寺寒山上，遠鐘揚好風。
聲餘月樹動，響盡霜天空。
永夜一禪子，泠然心境中。

鐘聲有質而無形，總能在某些時刻，讓自己的心隨之空靈地共鳴。聲余而如月光千里，響盡又似霜天寥闊，泠然之中，便窺見一個全新的境界。

遙想南朝時，江南的一百八十寺，每個晨昏，那些鐘聲該怎樣地籠罩著大地。我第一次進入到真正的大寺院裡，還是在外地求學的時候。聽聞市郊有一大寺，香火旺盛，便和同學一起過去。那時候的我對於佛教還只是停留在略有瞭解的層面上。

寺幾乎處於鬧市之中，很有著別有天地的感覺。只是，我還是更喜歡寺在山上，紅牆黃瓦掩映於林木之中，山路曲折，忽然之間就見山門；或者循鐘聲梵唱而往，攀登之間頓現蘭若，那該是多麼欣喜的一種遇見。不過此寺雖於鬧世之中，卻也算鬧中取靜，可以讓紅塵擾攘中的人們偶一抬頭，心裡能生起一絲靜穆或一種敬畏，便也是功德無量。

在鐘樓下我曾抬頭觀望，那口巨大的銅鐘靜靜地懸著。如此大的鐘，鐘聲定然遠揚數十里，可在這個城市那麼久，卻從未聽過一次鐘聲。也許都市的嘈雜，也許內心的煩亂，使得我竟然與此地的鐘聲無緣。此刻，雖然它沈默著，可是我卻似乎於它的沈默中，聽到了聲聲的悠揚，在我的生命里回蕩成無言的觸動。也許，是我的心和鐘的碰撞，才讓我聽到了這難得的無聲之聲。

希望會有那樣的一個午夜，走向中年的我，或在舟車之上，或於逆旅之中，或憂或思，或悲或喜，或眠或夢，那時那刻，會有鐘聲穿透黑暗而來，震落我心上所有的繭殼。

◎包利民｜闻钟#读书会[超话]#

刚刚登上那座小山的峰顶，朝阳就从东边的群山之间挤了出来，奔跑的霞光裹挟着我，带我进入一个美丽的早晨。周围都是很矮的树，一些披着晨光的草，一些带着清露的花，欣欣然走进我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第一声钟声就来了。

第一声钟声，来得丝毫没有突兀之感，就像是天地之间自然酝酿到极点，便忽然开出一朵花来，又像是花瓣上的露珠，在某个时刻倏然滑落。钟声还依然在耳畔泛着涟漪，第二声就来了。第二声与第一声不同，第一声是平空出现，第二声却是从某个方向而来，仿佛是追逐着第一声的身影，穿山过林，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连绵不断，层层叠叠的钟声，流淌过层层叠叠的山。

向着钟声的来处望去，朝霞浮岚之中，看不清那个源头，颇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忽而钟声变得缓慢了，两下的间隔时间明显变长，却又是另一种感觉。先前是一波未逝一波已起，气势叠加；后来则是每一声都余韵悠长，渐消未消之际，另一声已然响起。我默默地数着第一通钟声，共36下，18下快，18下慢。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地听到钟声，澄心涤虑，荡气回肠，本已身在远离尘嚣的山间，此刻心亦尘埃顿去。花草默然，晨鸟不啼，我站在钟声的波纹里，如一滴清澈的水。三通钟声响过，108下，仿佛敲醒着所有的迷梦。在那边远远的某座山上，定然有着一个很大的寺庙，才会有着如许规模的梵钟。《百丈清规》里说：“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我是多么幸运，闻此晨钟，虽然未必便破去108种烦恼，可心境的澄明，也是长长的劳碌中美好的缓冲。

有关于钟声的句子，总是让我悠然神飞。身处东北大平原上的村庄，远无隐寺之山，近无掩庙之林，钟声只能响在想象中。“晨钟忽惊觉，犹有露沾衣。”三十年后，我才有了如此的体会。“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让我知道，寺里的钟声可能不会在中午响起。而最使我憧憬的依然是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如果身在客船之中，或醒或眠，闻此钟声涉水而来，寤寐之间的迷梦，则皆可化作流风流水。

唐代皎然和尚的一首《闻钟》，则让我对寒山寺的钟声更为向往：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馀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钟声有质而无形，总能在某些时刻，让自己的心随之空灵地共鸣。声余而如月光千里，响尽又似霜天寥阔，泠然之中，便窥见一个全新的境界。

遥想南朝时，江南的一百八十寺，每个晨昏，那些钟声该怎样地笼罩着大地。我第一次进入到真正的大寺院里，还是在外地求学的时候。听闻市郊有一大寺，香火旺盛，便和同学一起过去。那时候的我对于佛教还只是停留在略有了解的层面上。

寺几乎处于闹市之中，很有着别有天地的感觉。只是，我还是更喜欢寺在山上，红墙黄瓦掩映于林木之中，山路曲折，忽然之间就见山门；或者循钟声梵唱而往，攀登之间顿现兰若，那该是多么欣喜的一种遇见。不过此寺虽于闹世之中，却也算闹中取静，可以让红尘扰攘中的人们偶一抬头，心里能生起一丝静穆或一种敬畏，便也是功德无量。

在钟楼下我曾抬头观望，那口巨大的铜钟静静地悬着。如此大的钟，钟声定然远扬数十里，可在这个城市那么久，却从未听过一次钟声。也许都市的嘈杂，也许内心的烦乱，使得我竟然与此地的钟声无缘。此刻，虽然它沉默着，可是我却似乎于它的沉默中，听到了声声的悠扬，在我的生命里回荡成无言的触动。也许，是我的心和钟的碰撞，才让我听到了这难得的无声之声。

希望会有那样的一个午夜，中年的我，或在舟车之上，或于逆旅之中，或忧或思，或悲或喜，或眠或梦，那时那刻，会有钟声穿透黑暗而来，震落我心上所有的茧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