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山水不相逢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那一朵洁白的莲花终是从十九岁一直开到了生命的尽头。

十一岁那年，为避家乡战乱，他随母迁家至父亲任官地宿州符离，遇见了那个同她名字一样美丽灵动的女子，湘灵。

十五岁，紫薇花开的时节，她亭亭立于花下，明媚灿烂。月河摇晃，满船清梦。那一日，她站在符离渡口，容色姣好，对着他遥遥一笑，成为镌刻在他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情窦初开，海誓山盟，彼时一诗成名，轰动长安的少年，不曾想到后来的雨骤风狂，注定离散。

二十七岁，为了生活与前程，他不得不离开符离去往江南叔父处，母亲对他恋情的反对之声日盛，他对姑娘说“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姑娘便义无反顾地等了……她将自己日日梳妆的铜镜赠予他，双盘龙的花纹，心事昭然。一盏昏灯，帐下，锦缎缝制的鞋针脚细密，“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难得朝朝暮暮，便愿两情久长。

他以为考取功名便能为自己的婚事争取，于是更加勤勉读书。“慈恩塔下提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天资聪颖的他很快就迎来了他的金榜题名时，而姑娘却没有等来属于她的一场洞房花烛。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面对母命难违而陷入痛苦为难之境的爱人，她选择了懂得。身如蒲苇，也用所有勇气来书写对他的执着。巷里下了一夜的雨，风色摧折，残红遍地……她再不提婚事，愈发沉静，脸上的明艳添了愁楚。

二十九岁，姑娘已不那么年轻，而她的心上人正要举家迁离，他不被允许同她见面，他连告别也要亏欠她。“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一首潜别离，姑娘十四年的痴心付与流水，她是否对镜垂泪，独坐天明，是否心事凄恻，也有怨怼……小院中，嘉木枝繁叶茂，姑娘心中从此不再有春天了。

别后，他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写下思念的诗句“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一行行情深意重，一年年感怀寄远……

元和元年十月，他携友至仙游寺游玩，偶然谈到唐玄宗与杨贵妃之事，众人皆感叹不已，他默然良久。于是，长恨歌问世，一时洛阳纸贵，官场民间争相传颂。“集七十卷，尽是黄金”，天下亦无不为其才华倾倒。千里之外，清辉中，她吟着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肝肠寸断。如果没有那一句“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誓言，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朝的“此恨绵绵无绝期”。

三十七岁，他终于还是娶了别人，那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的女子，杨氏，大好姻缘。而姑娘呢，她不声不响地守着小心翼翼拂拭过千百遍的信笺，守着记忆中风华正茂会为她簪花的少年郎。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夜雨，残灯，已是婚后第三年，他所有细腻直白沉郁深挚的爱却还是给了东邻那朵婵娟。更深露重，肩头添了件薄裳，又是谁的情何以堪。

四十岁，她天涯漂泊，他亦被贬江州司马。辗转流离之际，她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他，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刻，她满面泪水，时光铸成的坚毅一齐破碎。模糊间，她看到他朝她奔来，与昔年在符离她无数次等待归来的的身影重合，恍如隔世又好像从未分离。数步之外，那妇人轻叹，她终于见到了诗中的女子，纵使容颜不在，他依旧会径直去往她的身边。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她走了，执着半生才发现不必执着。她瞧见他的妻，柔和端庄，望他的眼神总是温情脉脉，一派岁月静好。她忽然想起，十五岁时，夜里偷偷溜出家门在濉河为她划船的人，曾经在倾泻如瀑的月色下挽过她的发。他说他会娶她，于是，她的一生便困在这美梦中，再未走出。

如今，他已成旁人夫，琴瑟和谐。诗词唱和，添香在侧，不应由她。前番种种，曲尽而终，她全然释怀。未曾辞别，姑娘的心事落幕了，她离开了，却将心中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江州。她不知道，在车马拖运的木箱中，一双锦缎绣成的鞋跟随他飘荡了三千里。梅雨天气，鞋上绣的花草早已黯淡，故里的人儿也没能成双。

五十三岁，杭州刺史任满。赴洛京途中，他又回到了毓村。庭花寂寂开了多年，轩窗帘幕依旧，昔日与他并肩的娇俏女子，早已离了家乡。当初他匆匆离去，来不及互诉衷肠，便已知是黄粱一梦去，山水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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