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闲行读辛词

昨天傍晚,据说人工降雨,打了几颗冷弹,下了一场雷雨,旱情高温,略得缓解。上午九十点钟,还沒有平日炎热,便挟一册小书《宋词选》,去新昌江畔散步。清风拂拂,蝉声鼎沸,江水一碧,浮云满天,高楼林立,此时也,步行江滨,也无车辆行人,任我往来,正好读点辛弃疾词。

辛说: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闻鹧鸪。

其实,辛弃疾当时所面对的也正是一江碧水而已。如黄炎培说,诗人写诗作词,总是因为如酒徒喝醉了酒,总要拿点什么由头,使性子撒泼,才有好诗。沒喝过酒,硬要他参观名胜古迹,给他一点招待好处,要让他写点风光描写的好话,往往不成功。李白见了敬亭山而看不厌,是因为受了一点人世间垒坷不平之气,不是敬亭山,他也正要如此写。我们今天一些诗人,以为只有到了敬亭山,或辛弃疾郁孤台下,才有好诗,那是本末倒置,贻笑方家而已。

当然,辛是有雄才大略,而郁郁不得志之人,胸怀磊落,豪情万丈,所见小,所言大,故郁孤台千古有之,而辛弃疾只有一个,辛词只一首!

此词为《菩萨蛮》,题《江西造口壁》,这是他在江西造口写的怀古词。罗大经《鹤林玉露》云:南渡之初,虏人(指金兵)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返,幼安(指辛)由此起兴。这里有一段历史故事。宋高宗(也即泥马渡江之康王)建炎三年至四年(1129一1130),金兵南侵,分两路渡江,一路是主力军,陷南京,直指临安(今杭州),追宋高宗,扰乱浙东(这也是儒岙皇渡桥传说故事的大背景)。另一路从湖北进军江西,追隆祐皇太后。太后由南昌仓猝南逃,到赣州才获致安全。赣西一带受到金兵侵扰,劫掠杀戮很惨。造口,在今江西万安县西南六十里。郁孤台,则在今江西赣州市西南,唐宋时是一郡的名胜地。赣江经过台下向北流去。赣江和袁江合流处名清江。西北望长安,可惜被无数山峰所阻,这是感叹中原沦陷已久还沒有恢复。青山遮不住两句,是说青山虽能遮挡人们瞻望长安的视线,却遮不住赣江的水向前奔流。这样的描写,正符合常理,透出作者志向笔力,为后人所传诵。但如果有人力辩此水不到长安,那么令人无语了。最后说到,深山闻鹧鸪,一般以为一种鸟叫声而已,其实其意更深。鹧鸪所叫的,是行不得也哥哥。说明恢复中原之事,鸟也知道行不得。这一腔热血,更无处倾注,更添不平之气。

这词,我自小从我堂叔书中即知之,他还写过两句诗,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当时下放归田为农民,遭受打击迫害,正以辛词鼓励自己,也算浑然天成。后来读辛词,才知抄来的,当然他的诗,也非尽此两句而已。

辛词好的太多,我不能、也不必饶舌太多,只说二三首而已。最著名的,如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简直是一篇词论,抒发了人生经历和感慨。少时之为赋新词,爱上层楼,也许人人有之,至老,才知愁是说不出的苦味,说出来也沒有意义,才以天凉好个秋代之。这种人生境界,却并非人人可得之矣。有人到老了,还写少年文章,沾沾自喜,与辛词非同类人也。却道一句,纯粹民间口头语,白话一样,但辛写词,已炉火纯青,不用雕饰了,这是要有功力的,李清照词中也时有之。

更有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剝莲蓬。这是把和平年代民间百姓生活作了画像,生动有趣,还是一家老少的群像,在词中表现得这样真切生动,非大师高手莫办。

其它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之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如青玉案《元夕》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是人间词话中最杰出者,写得出一首,即可传世,而辛则如家常便饭一般。

徐釻《词苑丛谈》卷四引黄梨庄的话说: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洩。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

苏辛之词,大如星斗日月,悬之中天,光泽被于寰宇间,这也如李杜之于唐诗,同其光芒也。
以上门外闲谈,聊以度炎暑,亦聊博一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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