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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母亲

母亲走了已有三年，合葬的那天夜里，她高兴的说，挺好，真的挺不错。醒来琢磨了许久，应该是见到了父亲，母亲心安。我也心安了。

母亲在共和国成立前度过了她的青少年，到我有了收集照片的意识，家中仅有一张她的中学毕业照了。校舍和先生都是那个年代的味道，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同学身穿清一色的服装，悠悠的民国已经很远了。我不知道那时的母亲在想什么，她们同学之间平时怎么说话，她们跟先生怎么说话。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照片，试图穿越时空，我却什么也没有听见。真如果我出现在她们眼前，无疑是个怪物，彼此的语言可能难以沟通。其实影像就是个怪物，一切近在咫尺，却如黑洞般莫测，这怕是摄影的诱惑力吧。

第二张照片拍摄于共和国以后，那年我三岁了，一家人去了照相馆。抱着妹妹的是老王姨，我家多年的保姆。我身边的是妈妈，好像上小学后，我对她的印象才丰富起来。母亲的发型还有青少年时的痕迹，表情似乎很严肃，其实她非常疼爱我，甚至有些偏向，妹妹长大后对此颇有微词。

再往后的黑白照片就是我的手艺了，初学乍练，拍的不好。我们要搬家了，留念那条三里河，我让母亲站在河边，为了构图，我让她站在斜坡上，母亲听我指挥，其实站在那儿很不舒服。那个年代，全家人的衣服都有补丁。新家有凉台，要给母亲拍张肖像，为了自然些，我不让她看着镜头，她说哪有这样照相。我继续摆布，说，你假装弄弄头发，母亲听我的，我自己很满意，那年我快二十岁了，母亲已经有了白发。我自己住在六楼，只有周末才从工厂回家一天，母亲在四楼做好开水，拿上来灌进暖瓶里，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我端好相机，等着给母亲拍张照片。那时夏天没有空调，炎热中，照片里的母亲在忙什么呢？照片虚乎乎的，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母亲做个小手术，我还是不让她看镜头，我想拍下她在医院真实的样子。给母亲照相，我会说个不停，母亲有时会觉得我有些滑稽。

进入了彩色时代，自己“创作”的意识明显了起来，我总想把它藏得深一些，不想让观众看到，哪里藏得住呢。我经常会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她看，她是不客气的，时常用老北京的语言评头论足一番，后来她眼睛不太好了，我就把电脑放在她的床头，不仅画面大，母亲喜欢电脑的透亮。

母亲对我夏天的凉鞋一直在唠叨，总说，脚受凉会拉肚子，她认为那种鞋就几根带儿，不像个鞋。我记得母亲摸弄那鞋的气息，一直到今天，就如同刚才一样。母亲九十以后，牙齿就剩下了一颗半，看上去口唇都塌陷了，她觉得张嘴不好看，每当我照相机举得很近时，她一定要闭上嘴。这时她的眼睛里满满的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光芒，全部泄露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我觉得母亲像天上的云朵，你在其中时，常看不清她的存在；当你有一天真切的看到那美丽的云朵时，她已经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你了。

摄影如影，思念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