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情史锅里先生

大家都说,如果要听故事,一定要找锅里先生。
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个头不高,肚子有些大,头发短短的,眼睛漂亮极了,浅棕色的眼睛微微发绿,是最好的春水,边上一圈却是蓝色的像是天气好的时候透蓝的天空。

“别看我现在体重快赶上我的身高了,26岁的时候,101斤,那时候很帅,追我的人可海了!”他得意的哈哈大笑。

锅里先生拥有着全村最小的民宿。
倒也不是房子有多小,他有六个房间,一楼两间,阁楼四间房,却固执地只接一家人。
“那为什么有六间房?”
“一开始当然还是想多接点人,可是因为木屋隔音不好,走路啊说话啊都能听见。但凡是个人都有点儿自私性,自个家的人怎么闹都没事,别人家的就觉得有些烦人。所以我只接待一家人,虽说肯定少赚点,但这就是我的经营模式,所以爱彼迎上我已经连续三年超赞房东了!”
他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肚子。

锅里26岁在海拉尔的银行上班,一个月400块钱,第二年开了一家小修理店,一天就能挣一千块钱。
他说其实也不难,七、八十年代门店少,补个外胎得花上五六百,成本才二十。
“那时候老赚钱了啊哈哈哈哈。”

锅里的第一任妻子是黑龙江人,性子比较虎,所以免不了吵架。后来伤了感情、离了婚后去了俄罗斯,在黑洛可.科什龙那的林场呆了八年。他的第二任妻子就是林场附近的村民。
叫娜塔莎。

娜塔莎平时给林场的职工们做饭,眼睛就像小蜜蜂似的辛勤地在这群男人中间飞来飞去,停在了锅里这儿。
他不抽烟,喝酒适量,挣地又多,于是她找了个当地的翻译,“你问问这个小伙儿,他有没有媳妇儿?如果没有,我给他当行不行?”
“这也行?”我不禁失声问道。
“在俄罗斯结婚几乎都不领证,双方愿意就可以在一起生孩子。”他说。

就是这样直接了当的爱意,在当时锅里的心里开出了花。
那时候的锅里每天开着大车,接触的除了半米直径的粗壮木头就是比木头还要木头的伐木老头。
“在那里打了四年工,特别无聊特别乏味。每天早上五点起,八点睡,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休息就回宿舍。我们的宿舍就是个瓦罐。”
“瓦罐是啥?”
“就是房子加轱辘, 因为山里没有房子,就住在移动的木屋里 。”

“所以可以说我在最无聊、最寂寞孤独的时候,有一个俄罗斯姑娘娜塔莎说要嫁给我,给我生犊子,那还想啥呢?好事啊!”

娜塔莎是俄罗斯少数民族达达里,有着漂亮的褐色眼睛,她的眼睛是森林深处的泉水,潺潺往外冒着立体的雾气,168的个头,瘦,站立却有筋骨,比瞳孔深一号色的头发长到上腰,走路的时候像一头漂亮的驯鹿。

她特别贤惠,干活的时候头发用手利落一卷,锅里在家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她就像田螺姑娘睡一觉后就会全部料理好。
“我们家有十五六头牛,七匹马,两只猪,还有一条狗,所有活都是她干。
所以平时她就穿着粗布的脏衣服,只有要出门才会换上干净利索的牛仔裤和T恤。
有一次我喝断片了就躺在餐桌边睡了,醒来挣眼一看娜塔莎半跪着捧着一碗啤酒在我跟前,我懵了都喝多了为什么还喝酒?她理直气壮’我妈就是这样照顾我爸的!’”

说到老丈人,他原本是不同意锅里娶她女儿。
那天下完工他买了一兜叫 “咖喱不可”的酒鬼啤酒、带上翻译上门提亲,可老头一听死活不同意。哇啦哇啦说了半天,娜塔莎捂着脸在一边哭,闹的他脑壳疼。丢下一句“不同意拉倒”就看电视去了。
约莫两集电视剧也看完,余光墙边有个老头嘻嘻索索地凑到跟前,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因为挤着眼睛笑着额头的沟壑都蜷在了一块。

“还有酒不?”他终于开口问。
“那我再买一兜去。”锅里二话不说起身,没一会又提了一兜酒回来。
老头高兴极了,拍了拍手伸出大拇指,“中国男人就是好!”

婚事就这么用两兜啤酒敲定了。

老丈人叫锅列,也叫锅里,这片伐木区里出了名的酒鬼,一喝起来酒来就会开心地拉着你蹦蹦跳跳。
可因为太爱喝,所有钱都拿去买酒了,没酒的时候就变身成了小无赖。

有一次他骑着马两三公里过来找锅里要钱,一路跟着乌拉尔(俄罗斯大的运材的卡车),别人提醒着:“你看你车后头有个老头跟了你老半天了,你快瞅瞅。”
锅里回头一看,“这不是我家老头嘛!”
马上踩了刹车,老头累的直哼哼:“你瞎啊开那么快……呼呼……可……可追死我咯!”
“你有什么事?”
老头立即换了副面孔,伸出手搓了搓,锅里明白了,给了他一些酒钱。
老头一个翻身上马“驾!”地一声高昂呼喊八百里加急冲了出去。
他……和刚刚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是同一个?锅里揉了揉眼睛,感觉见证了奇迹。

但赖的次数多了,锅里就不给他买也不给钱,小老头生气了,爬上了车顶就不下来,怎么劝都没用。于是锅里心一横开了十几公里把他拉到了另一个村,路上尘土纷飞老头在卡车上面竟然稳如磐石(酒真是神奇的东西)。
“你下车我给你买酒去。”到了地方,锅里停下车劝道。
老丈人洋洋得意,一副:小子儿看我还治不了你的表情,谁知一下车锅里挂了档油门踩到底调头就跑。
气地直跺脚,可是口袋空空别说买酒了回家都是个问题!于是边搭车边走路一直走了三天才回到家。

“哈哈,那可不得把老丈人气个半死。”
“生气啊,差点要挥起棍子跳起来打我!我就从身后变出一瓶酒来,他就’啊~~~谢谢~~~谢谢~~~’抱着酒高高兴兴地跑了,有了酒啥事都忘了,还给我竖大拇指。”

“再说一个!”我听的入迷,觉得有意思极了!

“让我想想啊……对了!我们家离锯厂特别近,工人总提着酒路过。
平时老丈人买了酒都会招呼他们喝,有一天他自个儿没酒了,于是站在门口喊:’你买了酒啊,来我家喝点儿啊!’结果工人捂着酒跑得比谁都快。
喊的嗓子都哑了也没一个人贡献点酒出来。气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边哭嘴里还叽里咕噜的说着,’为啥我没酒了你们也正好买酒了,还路过我家门口,咋还不站住给我点酒呢,我的心好痛啊。’”
锅里模仿着老丈人撒泼的样子,笑地我咯咯直摇。

锅里俄罗斯家的院子里养了一头高加索犬,叫八喜,手指般粗的大铁链子拴着。可自从他来到这个家,这狗却从来不认他当男主人。
“每次都在院子外面按喇叭,让娜塔莎出来接我,不然进不去院。而且它只咬我,其他人都不咬。我儿子扒拉他的嘴帮他剔牙都没事。”

提起儿子他高兴了,拿着手机翻了好久给我看他的照片,金色的头发,眼睛是棕黑色,很机灵的一个小男孩。
“可是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儿子了。”
“为什么?你没再回去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说:
“他现在的父亲,也是我当时的邻居,不让我见他,也不让给打电话。最后一次见到是五岁,现在都14了,已经是个大小伙了。”

弟弟气地扬言要去砸了他们家,凭什么不让见自己孩子,锅里劝住了他:
“你揍完他不得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孩子身上,不让见都不见了呗。”他低下了眼睛,浅棕色的眼睛盛着浓浓的无奈,映衬着他那圈蓝色也更浓郁了,像是蓝蓝的墨水怎么都化不开。

拉木头的活,枯燥且漫长。有时候一走走五个月。
娜塔莎又是个女人,很多铲草、喂牛羊的活邻居总来帮忙。加上老丈人一唆使,总说锅里是中国人,肯定不会回来了。
他甚至说:“阿列克(锅里的儿子)也不是你的!”因为阿列克和锅里娜塔莎都不同,拥有一头金色的头发。

“老头爱喝酒,喝之前是好人,喝完,就是坏人了。”锅里说。“嫁给邻居了但我一点都不恨她,是我离开太久了。”话锋一转,“如果不好好看着你的园子容易丢菜哈哈!”

后来邻居和娜塔莎有了新的孩子,也是个儿子。
“其实她跟我的时候已经带着小姑娘,叫斯尼让那,在俄语里是「雪」的意思,也就是仨孩子仨爹。”

我心想着:他应该是在那里很没有归属感吧,所有的亲人遥远且生疏,隔着额尔古纳河遥遥相望的家乡,仿若两头都不是自己的家。

真正回到中国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天家里人托邻居给林场打来电话,说锅里的儿子出生了!他买了鸡腿、熏鱼,这些食材就像是感染了他的开心一般挂在车里摇摇晃晃,一起驱车1000公里赶回家见见出生了七天的儿子。
可还没来得赶回家及庆祝,意外发生了:卡车上的巨型木材(6、70公分)掉下来刮下了锅里半边胳膊的肉,弹起开后生生打折了他的腿。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果晚几天或者早几天知道这个消息,
如果木材没有掉,
如果腿不伤……可能锅里至今还在俄罗斯,他的儿子能经常陪伴着他喊着papa,那条高加索犬也老地吼不动了,娜塔莎和锅里有了新的小孩。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单薄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所以我们平凡人类是主宰不了命运的,腿一伤所有事都变了。”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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