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蛇 1 成婚那一年，天鸣十六岁，还一团孩子气。妻子比他还小，是粮油铺子家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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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蛇

1
成婚那一年，天鸣十六岁，还一团孩子气。
妻子比他还小，是粮油铺子家三娘子，有着那年月少见的白润丰腴。
天鸣有些惭愧：“小生家贫，委屈娘子了。”
“有啥委屈的，我爹说了，你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秀才，将来是要做状元郎的。”三娘笑眯眯的。
天鸣红了脸，他十岁便考了秀才，人都说将来是状元之才，因此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一路供他读书。
可是连考了两回，都没中过。
其实在当时的考生眼里这点失败算不得什么，他还年轻着呢。
只是如今家徒四壁，委屈了年轻的新娘。
“没关系，我告诉你个秘密。”三娘凑近了他的耳朵：“拜堂的时候，我看到房梁上有条大蛇呢！”
当地有“家蛇”说法，那是祖先的魂魄化作的守护神，有家蛇的人家做什么都顺。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什么都会有的。”妻子笑眯眯的往嘴里塞着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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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很会过日子。
天鸣要读书，家里没有壮劳力，她就用嫁妆钱买了只驴，平时一早一晚磨豆子，到县里卖豆腐，其他的时将驴租出去，给周围的庄户人家用，后来攒了钱，又买了鸡、鸭……在后院起了猪圈。
原来一个风雨飘摇的小房子，不出三年，变成漂漂亮亮的大瓦房。
这档口，天鸣偶尔会帮着三娘子理理账本，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读书。
娘子与爹娘的辛苦他看在眼里，他必须十倍的努力，才能对得起一家子的付出。
然而三年一科举，他又落榜了。
三娘没有责备他，只是她一贯心直口快：“大抵我没有官夫人的命，这个没什么，如今咱们家业大起来，正等着相公当家呢！”
家里鸡鸭驴猪每一日都要喂，稍微吃得不精细，就四脚朝天给你看。
豆腐摊子生意很好，但已经有人有样学样，三娘还琢磨着还得盘个铺子。
父母年岁大了，虽未有什么大病，但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要人操心。
天鸣忙了几天，再无暇看书，夜里猛然惊醒，看到窗前一片月光，想起小时先生夸他是状元命，他也曾一心一意的相信：
他，赵天鸣，才华不可限量，终有一天会在金銮殿上惊才绝艳，会让爹娘与娘子，都过上好日子。
难道他就要围着这些琐事消磨志气吗？
“这有什么不好，把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处理好，我们家才红红火火。”三娘子不以为然。
天鸣嗫嚅着说：“我还是想再试试……有许多书生考到白头呢……”
“那人家多半家有祖产，不愁吃喝。”
“娘子再辛苦一下，听说松城有位名师，经他指教的人，都能上榜。”天鸣小声说：“娘子，以后我定让你同爹娘过上好日子。”
三娘子想要说什么，可是叹了口气，没有说出口。
他还是启程去了松城，临行前，她把家里攒的钱都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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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鸣这一走，就是七年。
因为把钱给了他，铺子让旁人开了，三娘子的豆腐摊子逐渐没了生意。
她并未丧气，年后卖了猪，攒钱买了两亩劣田，却能种极好的瓜果，她赶着驴车去城里卖，又赚了钱，这次她继续买田地，雇了人种。
一家子又是红红火火。
天鸣一直在苦读，三娘子每年都把家里的余钱寄给他，可是他仍然没有考中，又三年，还是没中。
但在松城，他见识了到了无数考了一辈子的学子，他们告诉他，科举黑暗，明珠也得蒙尘，不是他没有才华，只是他没有打点考官。
所以这一次，天鸣回了家，他要一笔钱。
“家里真的没有什么余钱了，爹娘这几日不舒服，我总得留点钱抓药。”三娘子道。
“先支给我些，我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门路。”天鸣急道：“老人家上了年岁，不急于一时。”
三娘看着他良久，就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她道：“你为什么总觉得，你的命比别人的命贵？”
他怔在那里。
三娘子继续算账，不再理他，她不过二十几岁，因为粗活手指粗糙肿胀，像个男人。
天鸣盯着那只手良久，想起多年前他白白胖胖的新娘，落了泪，
他没有再提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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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天鸣的老父病重，三娘子一边吩咐伙计备驴车去找大夫，自己一边急三火四的去拿钱，发现藏好的盒子里空空荡荡。
“夫人！不好了！家里的驴不知道被谁给卖了！”
三娘子愣在原地足足一刻钟。
天鸣正走在官道上，盘算着该买什么礼物给考官，他钱包里鼓鼓囊囊的，是一家子的积蓄。
“你凭什么觉得你的命比别人的命贵？”
可是有时候是得承认，有人命就是贵。
读书人比庄户人贵，男人比女人贵，富人比穷人贵。
难以宣之于口，却实实在在的存在于这世间的公理。
三娘子和他爹娘，穷极一生不过是经营好一个小院几亩薄田。
而他一旦入仕，便是几代富贵，更可为朝廷拯救万千饥民。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灰尘中的宝珠现出华彩的机会，对不起了三娘，对不起了父母，他的成功才是这个家的未来。
5
三年后，天鸣再次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故去了。
三娘子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自镜子里见他进屋，一声未吭。
夫妻情分早在当年他携家财逃走时，已经尽了。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谎，她也不想听了。
“这次又未中……家里还有钱吗？”
三娘子笑了一下：“你走之后接连荒年，田产都卖了，爹娘活活饿死……哪还有钱呢？”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总有房产………”
三娘凝视他，半晌，终于笑出声音，她越笑越大声，甚至喘不上气来。
“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坏，老房子我总想留着，因为有家蛇护着家，家才越过越旺。……”她笑出眼泪：“可你啊你啊，你这种人也配有家？”
随后，她把房契扔在他脸上，笑道：“给我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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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家蛇是祖先的魂魄所化，家散了，蛇便走了。
大抵因为这个，天鸣没有见过家蛇——其实那年三娘看到的，原本可能就是一只路过的蛇罢了。
他一点一点发卖着房产，直到最后只剩下一间马厩，再卖就没有地方睡了。
他早就没有钱考试了，吃饭都成问题，何况路上的盘缠。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去街上帮人写字寄信，偶尔去大户人家倒夜香赚几个铜板。
是这世道害了他，珍珠蒙尘，宝剑无光。
在他六十岁那年，街上来了个老道士。
老道士说，他能算人命值几两？
平庸之人不过几个铜板，当世才具可值千金。
但算法很奇特，就是把你蒙在红布当中，你便会变作你所值的银钱。
有许多人试着玩，竟真的变作银两，又在一片哗然中变回大活人。
有人说是障眼法，也有人把道士奉为老神仙。
等日影西斜，人潮散去。
天鸣走过去怯生生的问：“我可以试试吗，只是我……不想变回去了。”
老道士看着这个憔悴的老者，笑道：“你是个秀才，必会变作不凡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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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襟袍未曾开，所幸老了老了，还能用这种法子证明一下自己。
天鸣喝了老道士给的药，面覆红布，躺在四面漏风的马厩里。
其实他并不喜欢银子一类俗物，最好能变成和氏之璧，隋侯之珠……让那些俗人争夺。
想着想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就露出一个笑来，他留下字句，无论自己变作什么，都赠与王员外家的老夫人秦三娘子……
天空开始飘雪了，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不然他也熬不过这个寒冬，变作无知无觉的东西刚刚好……
与此同时，无人看到的角落，一只大蛇顺着柱子蜿蜒而下，它已经守护这个家许久许久了，让这个家虫蚁不侵，六畜发达……
可如今，这个家彻底不复存在了。
8
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人们惊讶的从马厩发现了一块奇石。
是一只蛇紧紧盘住一块石头，造型奇诡，不似人力完成的。
人们按照旁边的字条，将它送与了王员外家的老夫人，老夫人请了古董商估价。
他说此为奇物，可值万金。
“这蛇，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可值万金，至于它盘住的这个石头嘛，倒是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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