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抄#《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
我发现在这地方干活儿的人，大多不喜欢交谈，完全不热情主动，就像沉默的老农民——虽然他们并没那么老——对陌生人报以冷淡和警惕的态度。恰好我也不喜欢攀交情，大家闭上嘴巴干活儿很好，在这种人际环境里我感觉很舒适。可是当我有事情向他们请教时，他们会先腼腆地笑笑，然后讪讪地回答——其实他们并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公司的人员配备和工作量是挂钩的，资本家不养闲人。
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因为晚上要搬抬货物，难免沾到各种污渍和油渍，而且人累的时候会这样想：洗太干净没有必要，第二天还是会弄脏的，再说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也就行了。于是当衣服晾干后，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不过干了这种工作，自然而然地，人就会变得不介意这种问题。
喝酒导致的另一个问题是，睡醒后我还是醉醺醺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每一步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说不清楚是我的身体在摇晃，还是这个世界在摇晃。
在上班的路上，经过一排平房，闻到屋里传出的饭菜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我深深感到这种休闲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儿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可是到了明早，情况又和前一天一样，就这么周而复始。
罗亨村的村民都姓云，从他们祠堂门外的对联上，我了解到他们的祖先是不知哪个朝代从陇中迁来此处的。村子原本其实叫罗坑村，这是我从老房子废弃的门牌上看到的，现在则改叫罗亨村，听起来就没那么朴实了。不过村民大概嫌原来的名字土气，妨碍他们做生意。假如你是一个珠三角的小老板，想为自己的办公室添置几盆富贵竹，那么在罗亨村买显然比在罗坑村买更让你放心。
就像一只没底的锅，哪怕锅盖很结实，又能派什么用场？
我们也各有各的压力，各有各家里不顺心的事，谁也没有余力顾别人。在那种工作场所里，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后不知不觉地变得麻木、冷漠。
这份工作还会令人脾气变坏，因为长期熬夜以及过度劳累，人的情绪控制力会明显下降。
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人的群，大家还都在说话，发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抬杠、起哄，还有那些转来转去的贺年表情图，有时候几秒钟内能拉出十几屏长的聊天记录，手机瞬间就卡住，比看春晚热闹多了。在过年气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况下，我已经很久没过过这么温暖和热烈的春节了。或许由于我的手机配置低，或者网络卡，很多红包我都抢不到，最后总共只抢了十几块，我又发回到群里了，高兴是用钱买不到的。
石洲村能买到好几种花生和瓜子，价格都在一斤10块钱以内，我几乎每一种都买来吃过。核桃能买到一种壳不厚不薄的，也是10块钱一斤，它不像小时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门的合页撬歪；也不像现在网上卖的新疆纸皮核桃，用手轻轻一掰就碎。它介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掼，它就从中间裂开了，然后我再把果仁抠出来吃。不过我也知道，核桃是不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
回想起在D公司那时候的自己，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也有些方面没变。比如现在我不想和人吵架，更不想打人；比如我还在坚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出于无产阶级的自觉，第二天一早小高又让我去帮忙时，我给他回了信息，说我有事不会再去帮忙了。
我勉强挑了一辆，感觉就像在一包掉到地上的饼干里挑出一片没弄脏的。然后小师傅帮我装好电瓶，再安好车锁，把钥匙交给了我。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三轮配的不是锂电瓶，而是铅酸电瓶。铅酸电瓶笨重，两块铅酸电瓶超过六十斤，我住在六楼，并且没有电梯，从此我每晚要把电瓶提上楼充电，早上再提下来。
领到三轮后不久，我正式加入了一个小组，小组的工作区域在土桥地铁站以南的颐瑞东里一带，我负责其中的高楼金、新城乐居两个小区，还有旁边的环球影视城工地。这个封闭工地的面积非常大，我从网上查到有四平方公里，全部被围墙围了起来，设有二十多个出入大门，我只负责群芳南街南侧、新城乐居对面的三号大门。
第一次看见这种灵堂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家电品牌在做促销活动。
我不想和搭档闹翻，不想难看地和他争执、讨价还价。但我也不喜欢和占我便宜的人共事。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然后变得不太在乎这份工作了。就像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动物都很耐渴一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处的环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谓本性决定的。
我想我可以被解雇，但不能被羞辱。不过在客观上，通过这种方式，S公司确实淘汰掉了部分服从性差、自由散漫的人。这些人都是自己走的，S公司不用补偿一分钱。留下的人则大多比较驯顺，性情和善，或最起码能屈能伸。
我发现在这地方干活儿的人，大多不喜欢交谈，完全不热情主动，就像沉默的老农民——虽然他们并没那么老——对陌生人报以冷淡和警惕的态度。恰好我也不喜欢攀交情，大家闭上嘴巴干活儿很好，在这种人际环境里我感觉很舒适。可是当我有事情向他们请教时，他们会先腼腆地笑笑，然后讪讪地回答——其实他们并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公司的人员配备和工作量是挂钩的，资本家不养闲人。
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因为晚上要搬抬货物，难免沾到各种污渍和油渍，而且人累的时候会这样想：洗太干净没有必要，第二天还是会弄脏的，再说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也就行了。于是当衣服晾干后，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不过干了这种工作，自然而然地，人就会变得不介意这种问题。
喝酒导致的另一个问题是，睡醒后我还是醉醺醺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每一步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说不清楚是我的身体在摇晃，还是这个世界在摇晃。
在上班的路上，经过一排平房，闻到屋里传出的饭菜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我深深感到这种休闲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儿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可是到了明早，情况又和前一天一样，就这么周而复始。
罗亨村的村民都姓云，从他们祠堂门外的对联上，我了解到他们的祖先是不知哪个朝代从陇中迁来此处的。村子原本其实叫罗坑村，这是我从老房子废弃的门牌上看到的，现在则改叫罗亨村，听起来就没那么朴实了。不过村民大概嫌原来的名字土气，妨碍他们做生意。假如你是一个珠三角的小老板，想为自己的办公室添置几盆富贵竹，那么在罗亨村买显然比在罗坑村买更让你放心。
就像一只没底的锅，哪怕锅盖很结实，又能派什么用场？
我们也各有各的压力，各有各家里不顺心的事，谁也没有余力顾别人。在那种工作场所里，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后不知不觉地变得麻木、冷漠。
这份工作还会令人脾气变坏，因为长期熬夜以及过度劳累，人的情绪控制力会明显下降。
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多人的群，大家还都在说话，发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抬杠、起哄，还有那些转来转去的贺年表情图，有时候几秒钟内能拉出十几屏长的聊天记录，手机瞬间就卡住，比看春晚热闹多了。在过年气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况下，我已经很久没过过这么温暖和热烈的春节了。或许由于我的手机配置低，或者网络卡，很多红包我都抢不到，最后总共只抢了十几块，我又发回到群里了，高兴是用钱买不到的。
石洲村能买到好几种花生和瓜子，价格都在一斤10块钱以内，我几乎每一种都买来吃过。核桃能买到一种壳不厚不薄的，也是10块钱一斤，它不像小时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门的合页撬歪；也不像现在网上卖的新疆纸皮核桃，用手轻轻一掰就碎。它介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掼，它就从中间裂开了，然后我再把果仁抠出来吃。不过我也知道，核桃是不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
回想起在D公司那时候的自己，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也有些方面没变。比如现在我不想和人吵架，更不想打人；比如我还在坚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出于无产阶级的自觉，第二天一早小高又让我去帮忙时，我给他回了信息，说我有事不会再去帮忙了。
我勉强挑了一辆，感觉就像在一包掉到地上的饼干里挑出一片没弄脏的。然后小师傅帮我装好电瓶，再安好车锁，把钥匙交给了我。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三轮配的不是锂电瓶，而是铅酸电瓶。铅酸电瓶笨重，两块铅酸电瓶超过六十斤，我住在六楼，并且没有电梯，从此我每晚要把电瓶提上楼充电，早上再提下来。
领到三轮后不久，我正式加入了一个小组，小组的工作区域在土桥地铁站以南的颐瑞东里一带，我负责其中的高楼金、新城乐居两个小区，还有旁边的环球影视城工地。这个封闭工地的面积非常大，我从网上查到有四平方公里，全部被围墙围了起来，设有二十多个出入大门，我只负责群芳南街南侧、新城乐居对面的三号大门。
第一次看见这种灵堂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家电品牌在做促销活动。
我不想和搭档闹翻，不想难看地和他争执、讨价还价。但我也不喜欢和占我便宜的人共事。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然后变得不太在乎这份工作了。就像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动物都很耐渴一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处的环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谓本性决定的。
我想我可以被解雇，但不能被羞辱。不过在客观上，通过这种方式，S公司确实淘汰掉了部分服从性差、自由散漫的人。这些人都是自己走的，S公司不用补偿一分钱。留下的人则大多比较驯顺，性情和善，或最起码能屈能伸。
东坡叔写禅诗确实拿手，大起大落的人生，要是没点自我调节的能力和抒发方式，不得英年早逝。
把追逐身外的浮名浮利的本质放到时空中看，比拟为“隙中驺，石中火，梦中身”，佛经肯定没少看，排比清脆利落，这文笔，跪了跪了。
面对挫败，最后自我调整，“归去做个闲人”，用美好的景愿抚慰自己。 而且这愿望是视觉画面式的，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最后三个字真是绝绝子，不描写天上的云，是倒影在水里的云，满满一溪，天空可见真是明朗啊。诗画不分家。
苏老师的文采又苦涩又风流散漫，这首行香子，像我这种没有人家的能力又终日怀揣躺平之心的人读了，实在爱到不行。
行香子•述怀
宋 •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劳神。叹隙中驺，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把追逐身外的浮名浮利的本质放到时空中看，比拟为“隙中驺，石中火，梦中身”，佛经肯定没少看，排比清脆利落，这文笔，跪了跪了。
面对挫败，最后自我调整，“归去做个闲人”，用美好的景愿抚慰自己。 而且这愿望是视觉画面式的，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最后三个字真是绝绝子，不描写天上的云，是倒影在水里的云，满满一溪，天空可见真是明朗啊。诗画不分家。
苏老师的文采又苦涩又风流散漫，这首行香子，像我这种没有人家的能力又终日怀揣躺平之心的人读了，实在爱到不行。
行香子•述怀
宋 •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劳神。叹隙中驺，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青青子衿#
望春花
在里罗城，我第一次知道了望春花。
以前我叫做白玉兰。我十几岁时门前有两棵，开花很早，天地间还春寒料峭，花已满枝满空，朵朵英姿飒爽，如白鸽纷纷展翅，极其英气妩媚。香气仿佛月光，皎洁又让人沉静。连花瓣的飘落，也只是一片两片，极其沉着淡定……我每每发了呆，只觉得好，只觉得美，只觉得体内涌入了什么，要飞起来，却苦于长不出翅膀。
后来，我工作、成家、生子，对白玉兰依旧情有独钟。我家房子对面，是一处很大的院落，红院墙红瓦房，为老干部休养之地。从窗户望去，有一棵很高大的白玉兰树，往往春节才过，不经意间举目一望，已是一树叱咤的洁白，仿佛紧赶慢赶一夜，疾速猛烈地盛放，有排山倒海之势。我惊讶得魂魄出窍，只觉得无数密集的花朵，如千万个小精灵奔袭而来，围着我跳舞、唱歌，抓着我的长发飞空而去，又陶醉，又疼痛。
这几年，生活节奏慢很多，此起彼伏的疼痛不再，旧伤也一日日抚平，心跳趋于平静，呼吸趋于安宁，思维不再如野草，任由旷野之风摇摆。莫名的哀伤逝去，无故的惆怅淡却，阅世既久，心渐平和。每年春来，玉兰花凌寒而立，亦瞩目，亦温暖，亦平静，如阳台上的金盏菊，白日静沐阳光，夜梦里也明月朗照。从少年到中年，几多风雨，几多期盼，白玉兰一路相伴，仿佛我的前世之根，往今生里穿花插枝，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
我觉察到自己的改变，比如参加亲友聚会多了，兴之所至也喝酒了，不多，只为亲情，只为心情。有听聊家常的心思了，虽参与不多，但能安安静静旁坐了。世俗气息如浪，我踏浪而歌。何逊老矣，我不再是山间的竹笋，为了挤占一缝生存拼命拔节，而是成年后无欲无求的竹子，可以被伐作竹筒、竹碗，悠然地看天看云，并用来盛水、焖饭、做粽子了。
于是我去了里罗城，不是一个人，是和春儿、三生石同行。“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当生活安闲，行人渐老，会比从前好朋友，好热闹，里罗城，就是我制造的一场热闹。三生石与我和春儿网络结识，小我几岁，绰号“小钢炮”，真性情，好写诗，嫉恶如仇。从前做教师，后来县政府、乡镇、局委转了一遭，能力强，但仕途不顺，得空便去深山，如孙登般登顶长啸，声如鸾凤鸣谷。我问他有没有遇到阮籍。这是《世说新语》故事，阮籍在苏门山想与孙登论道，孙登只默然凝视，萧然不答，待阮籍行去半山，忽啸越山林，引暴风骤雨、鸾凤及孔雀缤纷而至。他笑答，只等你们来。他为人好，有情趣，对朋友极真诚，曾在里罗城蹲点，再三推介，此村风景如画，竹篱瓦屋，趁溪而斜，花树夹道，事事幽静，如现实版桃花源。
车沿山路深入，九曲十八弯后抵达一村口，村口矗一牌坊，写着村名。车缓缓驶进，豁然开朗。山脚下，斜坡上，粉墙黛瓦房屋错落有致。空地开阔，舞台、健身器材一应俱全，是村民、游客休闲处。一长渠抱村而流，青石里泉水潺潺。开满油菜花的梯田一级一级，偎渠而上，经过几棵大乌桕树与百米山村画廊，与村东头的溪流泉壑交汇，有“叮咚”之声。
三生石指着四周青山，讲，这种地势，村庄坐落在盆地里，像农家用的箩筐，所以叫罗城。为什么加个里字？他没讲，我没问，想是此村太丰衣足食，故深藏不露，不欲为外人知。
村庄规划很好，阡陌交通，房屋篱笆，百脉顺畅。山村画廊的木柱木顶棚，村后通往将军故居、红军医院等红色旧址的木栅栏路，石块铺砌的路面和矮墙，拐角、转弯、斜坡处笼着新绿的榆树，都极富乡村气息。“一川风景好，恨不有吾庐”，真想长闲于此。
村里村外，处处是花。红花檵木新叶绯红，油亮逼人，一大丛一大蓬，房前屋后，树下道旁，竞相簇拥，像小孩子，只是蓬勃，只是朝气，要豁出命来、敲锣打鼓爱这世界。油菜花自在散漫，石缝里一棵两棵可，田埂上一丛两丛可，田地里、园子里大片大片也可，游人来也可，不来也可，我自山村睡足，任由春日迟迟，其闲淡和自在，恰如诸葛亮掌鹅毛扇，唱：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野山樱朴素、淡然，有绝代风华不自知，山野上、丛林里，慵懒、烂漫地开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却轰轰烈烈，云蒸霞蔚，偶尔飘飞零星花片，也惹得诗人大呼小叫：一片花飞减却春，生出一大堆浓愁来，嫉妒得夕阳晚霞红了眼，悻悻而去。
“还是白玉兰最好看！”后山回转，春儿娇声呖呖，恨不得化作黄鹂鸟，飞到树上去。她是有活力的女子，一见心仪之美好，立即如蒲公英的种子，迸发出千万股飞越的力量。白玉兰千树万树，高大挺拔，花开灼灼，气势非凡，统治了里罗城，也征服了她的心。“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古春”，白玉兰花期短，开花往往不约而同。想象此村居民一早醒来，抬眼四望，忽见房顶、庭院、田野、坡地，玉兰千千万蕊，不叶而花，无拘无束，凌空怒放，如仙女在天上纷纷抛洒，该是何等惊喜！那气势又是何等浩浩荡荡，惊天动地！
“是望春花”，三生石笑着纠正，“我以前也以为是白玉兰。后来村民们告诉我的。望春是他们的最爱，他们最了解”。
“望春花，也叫望春玉兰，古人叫辛夷花”，见我半天愣怔不语，三生石侃侃而谈，“比起白玉兰，望春花树形更高大，花朵要秀气些，其花被外侧是一抹淡紫，白玉兰则是一抹粉红……玉兰花树里，望春花是开得最早的……至于你说你家门前的、对面的那一两棵，十有八九也是望春，大约是城里暖和些……”他的话，有形象，有细节，有科学，有依据：我的书页里，夹有一片白玉兰花瓣书签，根蒂确是淡紫色。
然而我依旧雷击了一般，颠覆感、荒唐感、不可知论，一齐袭来。一个人，从少年起，笃信、迷恋，自以为深入血液骨髓的信念，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漫不经心的一个外力击碎，片瓦无存。所谓执着、信念、真相，原来如此经不住考验。好比一个人，从小孩子起，极其珍爱一块彩蝶琥珀，日日佩戴于胸口前，一天不知怎地，莫名碎掉，空留一地碎片，翩翩彩蝶，从此灰飞烟灭。
“管它玉兰、望春、辛夷……好看，美，动心，经历过，就足够了”，春儿一向特立独行、敢爱敢恨，对我如此寻根问底、甚至失魂落魄不屑一顾，“三生石，瞧，瓣瓣花尖儿向上，自由率性，又柔情又硬气，多么像你……吼一嗓子吧！”我佩服春儿的观察力，白玉兰，不，望春，盛放蓝天之下，如此风姿绰约，确如高士深山啸歌。
“噢-嘿--嘿----”三生石立马行动，跑到山坡空旷处，放声长啸。
风微凉，阳光微温，春儿与我、千万树望春花静静伫立，听三生石气沉丹田，用尽全力，啸越里罗城重重叠叠的山林空谷，啸透人世喜乐，啸透前世今生！
望春花
在里罗城，我第一次知道了望春花。
以前我叫做白玉兰。我十几岁时门前有两棵，开花很早，天地间还春寒料峭，花已满枝满空，朵朵英姿飒爽，如白鸽纷纷展翅，极其英气妩媚。香气仿佛月光，皎洁又让人沉静。连花瓣的飘落，也只是一片两片，极其沉着淡定……我每每发了呆，只觉得好，只觉得美，只觉得体内涌入了什么，要飞起来，却苦于长不出翅膀。
后来，我工作、成家、生子，对白玉兰依旧情有独钟。我家房子对面，是一处很大的院落，红院墙红瓦房，为老干部休养之地。从窗户望去，有一棵很高大的白玉兰树，往往春节才过，不经意间举目一望，已是一树叱咤的洁白，仿佛紧赶慢赶一夜，疾速猛烈地盛放，有排山倒海之势。我惊讶得魂魄出窍，只觉得无数密集的花朵，如千万个小精灵奔袭而来，围着我跳舞、唱歌，抓着我的长发飞空而去，又陶醉，又疼痛。
这几年，生活节奏慢很多，此起彼伏的疼痛不再，旧伤也一日日抚平，心跳趋于平静，呼吸趋于安宁，思维不再如野草，任由旷野之风摇摆。莫名的哀伤逝去，无故的惆怅淡却，阅世既久，心渐平和。每年春来，玉兰花凌寒而立，亦瞩目，亦温暖，亦平静，如阳台上的金盏菊，白日静沐阳光，夜梦里也明月朗照。从少年到中年，几多风雨，几多期盼，白玉兰一路相伴，仿佛我的前世之根，往今生里穿花插枝，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
我觉察到自己的改变，比如参加亲友聚会多了，兴之所至也喝酒了，不多，只为亲情，只为心情。有听聊家常的心思了，虽参与不多，但能安安静静旁坐了。世俗气息如浪，我踏浪而歌。何逊老矣，我不再是山间的竹笋，为了挤占一缝生存拼命拔节，而是成年后无欲无求的竹子，可以被伐作竹筒、竹碗，悠然地看天看云，并用来盛水、焖饭、做粽子了。
于是我去了里罗城，不是一个人，是和春儿、三生石同行。“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当生活安闲，行人渐老，会比从前好朋友，好热闹，里罗城，就是我制造的一场热闹。三生石与我和春儿网络结识，小我几岁，绰号“小钢炮”，真性情，好写诗，嫉恶如仇。从前做教师，后来县政府、乡镇、局委转了一遭，能力强，但仕途不顺，得空便去深山，如孙登般登顶长啸，声如鸾凤鸣谷。我问他有没有遇到阮籍。这是《世说新语》故事，阮籍在苏门山想与孙登论道，孙登只默然凝视，萧然不答，待阮籍行去半山，忽啸越山林，引暴风骤雨、鸾凤及孔雀缤纷而至。他笑答，只等你们来。他为人好，有情趣，对朋友极真诚，曾在里罗城蹲点，再三推介，此村风景如画，竹篱瓦屋，趁溪而斜，花树夹道，事事幽静，如现实版桃花源。
车沿山路深入，九曲十八弯后抵达一村口，村口矗一牌坊，写着村名。车缓缓驶进，豁然开朗。山脚下，斜坡上，粉墙黛瓦房屋错落有致。空地开阔，舞台、健身器材一应俱全，是村民、游客休闲处。一长渠抱村而流，青石里泉水潺潺。开满油菜花的梯田一级一级，偎渠而上，经过几棵大乌桕树与百米山村画廊，与村东头的溪流泉壑交汇，有“叮咚”之声。
三生石指着四周青山，讲，这种地势，村庄坐落在盆地里，像农家用的箩筐，所以叫罗城。为什么加个里字？他没讲，我没问，想是此村太丰衣足食，故深藏不露，不欲为外人知。
村庄规划很好，阡陌交通，房屋篱笆，百脉顺畅。山村画廊的木柱木顶棚，村后通往将军故居、红军医院等红色旧址的木栅栏路，石块铺砌的路面和矮墙，拐角、转弯、斜坡处笼着新绿的榆树，都极富乡村气息。“一川风景好，恨不有吾庐”，真想长闲于此。
村里村外，处处是花。红花檵木新叶绯红，油亮逼人，一大丛一大蓬，房前屋后，树下道旁，竞相簇拥，像小孩子，只是蓬勃，只是朝气，要豁出命来、敲锣打鼓爱这世界。油菜花自在散漫，石缝里一棵两棵可，田埂上一丛两丛可，田地里、园子里大片大片也可，游人来也可，不来也可，我自山村睡足，任由春日迟迟，其闲淡和自在，恰如诸葛亮掌鹅毛扇，唱：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野山樱朴素、淡然，有绝代风华不自知，山野上、丛林里，慵懒、烂漫地开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却轰轰烈烈，云蒸霞蔚，偶尔飘飞零星花片，也惹得诗人大呼小叫：一片花飞减却春，生出一大堆浓愁来，嫉妒得夕阳晚霞红了眼，悻悻而去。
“还是白玉兰最好看！”后山回转，春儿娇声呖呖，恨不得化作黄鹂鸟，飞到树上去。她是有活力的女子，一见心仪之美好，立即如蒲公英的种子，迸发出千万股飞越的力量。白玉兰千树万树，高大挺拔，花开灼灼，气势非凡，统治了里罗城，也征服了她的心。“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古春”，白玉兰花期短，开花往往不约而同。想象此村居民一早醒来，抬眼四望，忽见房顶、庭院、田野、坡地，玉兰千千万蕊，不叶而花，无拘无束，凌空怒放，如仙女在天上纷纷抛洒，该是何等惊喜！那气势又是何等浩浩荡荡，惊天动地！
“是望春花”，三生石笑着纠正，“我以前也以为是白玉兰。后来村民们告诉我的。望春是他们的最爱，他们最了解”。
“望春花，也叫望春玉兰，古人叫辛夷花”，见我半天愣怔不语，三生石侃侃而谈，“比起白玉兰，望春花树形更高大，花朵要秀气些，其花被外侧是一抹淡紫，白玉兰则是一抹粉红……玉兰花树里，望春花是开得最早的……至于你说你家门前的、对面的那一两棵，十有八九也是望春，大约是城里暖和些……”他的话，有形象，有细节，有科学，有依据：我的书页里，夹有一片白玉兰花瓣书签，根蒂确是淡紫色。
然而我依旧雷击了一般，颠覆感、荒唐感、不可知论，一齐袭来。一个人，从少年起，笃信、迷恋，自以为深入血液骨髓的信念，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漫不经心的一个外力击碎，片瓦无存。所谓执着、信念、真相，原来如此经不住考验。好比一个人，从小孩子起，极其珍爱一块彩蝶琥珀，日日佩戴于胸口前，一天不知怎地，莫名碎掉，空留一地碎片，翩翩彩蝶，从此灰飞烟灭。
“管它玉兰、望春、辛夷……好看，美，动心，经历过，就足够了”，春儿一向特立独行、敢爱敢恨，对我如此寻根问底、甚至失魂落魄不屑一顾，“三生石，瞧，瓣瓣花尖儿向上，自由率性，又柔情又硬气，多么像你……吼一嗓子吧！”我佩服春儿的观察力，白玉兰，不，望春，盛放蓝天之下，如此风姿绰约，确如高士深山啸歌。
“噢-嘿--嘿----”三生石立马行动，跑到山坡空旷处，放声长啸。
风微凉，阳光微温，春儿与我、千万树望春花静静伫立，听三生石气沉丹田，用尽全力，啸越里罗城重重叠叠的山林空谷，啸透人世喜乐，啸透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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