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歲時 6月22日 夏至」
太陽到達黃經90度
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

躺平嗎?
在六月。在樹蔭下。

槐樹下放個涼榻,涼榻旁搬來一張書案,擺好辟雍硯、香爐、手卷,這老兄就這樣舒舒服服地躺平了。

「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這是陶淵明說的。
陶淵明大概五十多歲的時候,生病生得十分厲害,他覺得自己大概要掛了,遂給五個兒子寫了一封家信(《與子儼等疏》),這差不多是個遺囑,大意是叮囑兒子們好好過日子。這篇三四百字的疏,本身不怎麼出名,但其中這段躺平金句卻極其出名。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
——晉 陶淵明《與子儼等疏》

似乎他的「採菊東籬下」也是在這一年寫的。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晉 陶淵明《飲酒其五》

說起來,陶淵明真是躺平界的前輩啊,他幾乎躺平了一輩子。
那麼槐樹下的這位老兄,是想躺平一會兒,還是想一輩子躺平呢?

躺平是中國士大夫們的最高理想,但其中有個秘密……
畫此畫的人洞悉這個秘密。

這張畫是誰畫的已經不知道了,舊傳此畫是五代王齊翰的手筆。
關於王齊翰,除了流傳下來的《挑耳圖》,畫史對他的記載實在很少,《宣和畫譜》說他是南唐李煜的翰林待詔,「好作山林丘壑隱岩幽卜,無一點朝市風埃氣」,他畫的人物很棒,有人為了搶他的十六幅羅漢圖,打架打到趙光義面前,趙光義見了以後,也是不肯判還原主,索性高價收買沒入宮中。

雖然簽題是王齊翰作,這畫也是「山林丘壑隱岩幽卜,無一點朝市風埃氣」,但後人認為,這畫的作者,大概率是北宋,或者南宋的某個佚名畫家的手筆。我覺得這個躺平的氣質,確乎是更接近於宋人的。

有錢,有閒,有文人雅致——你看這人和書卷一起擺出來的辟雍硯和梅鹿竹的香筒,他身下的花紋精美的床榻,以及擱腳的懶架,「這得是什麼家庭條件啊?」

妙的是,他的榻邊還頂著一架屏風,屏風上畫的分明是雪景寒林。
宋人不講究透視,但我們若肯站起來,從躺平者的上方往下看,除了雪景和寒林,還會看到四圍水中央,是一條風浪中的小船。

這種只載著一個漁夫的小船,在宋人的畫里經常出現,它代表著宋人士夫夫們的終極夢想:一種求而不得的隱居生活。畫家把這條船畫在榻邊的屏風裡,它也必然會出現在這個躺平者的夢里。

這種夢想的秘密在於,它是求而不得的。
如果不巧,夢想變成了現實,那麼,躺平會變成災難。
比如蘇舜欽。

蘇舜欽有個應時應景的句子,往年此時我曾拿來做標題,「樹蔭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那就是他在被迫躺平時候寫的。
這裡有座姑蘇城,城裡有個小園子,園裡有花草、有故事、有生活,你願意來坐一坐嗎?
1044年,蘇舜欽因為組織公款吃喝被一擼到底,擼去官服,擼出京城。曾經風頭蓋京華、滿懷壯志的才子既憤怒又覺得窩囊,遂一路向南,在蘇州花四萬錢買了個廢棄的園林,整治整治,賭氣住下了。那個園林就是滄浪亭。

他在滄浪亭過的日子,大概就是畫上那樣的。
妙的是,畫上這人有美髯一副,蘇舜欽也是個美髯公。

但這種後人看起來又逍遙、又快活的躺平,蘇舜欽心裡是抗拒的。
他死的時候,不過四十出頭,死的原因,大致是抑鬱成疾,對被迫躺平這個待遇想不通,氣死的。

他在蘇州賭氣寫了很多詩,說自己躺平,好得很,快活得很,但他的詞里終究說出了自己的不甘心:大丈夫當有所作為,哪能天天閒躺,壯年憔悴啊。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
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閒。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宋 蘇舜欽《水調歌頭》

所以,躺平是個技術活,不是誰都能扛得住的。
大部分人能做的,也就是趁著夏天來了,躺平一下下。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
夏至,是農歷五月間的節氣。世間萬物到了夏至,就都長大得差不多了。
夏至,五月中……萬物於此皆假大而至極也。

夏至有三候。

夏至一到,陰氣開始出現,鹿感到陰氣後,鹿角就解了。
一候,鹿角解。夏至一陰生,感陰氣而鹿角解。
生於盛陽之際的蟬類也感受到了陰氣出現而鳴叫不休。
蜩,就是今天人們所稱的知了。
二候,蜩始鳴。……今俗稱知了是也。
這時候半夏也開始生長了。半夏是中藥名,夏季過去了一半時生長的植物,所以叫做半夏。
三候,半夏生。半夏,藥名,居夏之半而生,故名。
夏至以後,是真正要進入可以光明正大躺平的夏天了。

最後再來一點點。

這張名為《槐蔭消夏圖》的畫上,還有一株濃蔭綠葉的老槐樹。槐在中國古代語境里是個特殊的存在,它與魁相近,也與官相通,庭前植槐,意味深長,它顯擺著主人的清貴身份,或者指望著植槐的門戶里,會有登科入仕的子弟,將來也能出幾個顯貴。庭中有槐,夢里有船,醒來有美物把玩。
洞悉躺平秘密的畫者,將世人的躺平夢想表達得隱晦又淋灕。

那麼,你想躺平,還是不躺平呢?[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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