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好文# 《小鸟,你飞向何方》作者:赵丽宏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我喜欢泰戈尔的诗。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泰戈尔就把我迷住了,一本薄薄的《飞鸟集》,竟被我纤嫩的手指翻得稀烂。那些充满着光彩和幻想的诗句,曾多少次拨动我少年的心弦……
  《飞鸟集》破损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然而,"文化革命"一开始,这个小小的愿望,竟成了梦想。我的那本破烂的《飞鸟集》,也被人拿去投入街头烧书的熊熊烈火中,暗红色的灰烬在火光里飞舞,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我仿佛看见老态龙钟的泰戈尔在火光里站着,烈火烧红了他的白发,烧红了他的银须,也烧红了他的朴素的白袍。他用他那冷峻而又安详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变了,似有几许惊恐,几许不安,也有几许愤怒,几许嘲讽……
  我还是喜欢泰戈尔。在动乱的岁月里,我默默地背诵着他的诗,以求得几分心灵的安宁。"诗人的风,正出经海洋的森林,求它自己的歌声。"我陶醉在他所描绘的大自然中了--那宁静而又浮躁的海洋,那广袤而又多变的天空,那温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那葱郁而又古老的森林……
  有一天,我忽然异想天开了:到旧书店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几本好书。结果,当然叫人失望。但,我发现,有时还会有几本"罪当火烧"的书出现在书架上,或许,这是由于店员的粗心吧。于是,我抱着几分侥幸,三天两头往旧书店跑。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走进冷冷清清的旧书店。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一排排大红的书脊中扫动。突然,我的眼睛发亮了:一条翠绿色的书脊,赫然跻身在一片红色之间。啊,竟是《飞鸟集》!
  该不会有另一种《飞鸟集》吧?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果真有泰戈尔的名字。随即,我又紧张了,是的,这年头,得而复失的太多了。挤压着《飞鸟集》的一片红色,又使我想起街头那一堆堆焚书的烈火,那漫天飞扬的纸灰……我赶紧向书架伸出手去。
  几乎是同时,旁边也伸出一只手来,两只手,都紧紧地捏住了《飞鸟集》。这是一只瘦小白皙的手,一只小姑娘的手。我转过脸来,正迎上两道清亮的目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站在我身旁,抬起脸看着我,白圆的脸上,一双清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闪动着,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微波起伏,平静中略带点惊讶。
  我愣住了。手捏着书脊,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她开口:"你也要它吗?那就给你吧。"声音,清脆得像小鸟在唱歌。
  我的脑海里忽然旋起个念头:在这样的时候,她还会喜欢泰戈尔?莫非,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本书?于是,我轻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书?"
  "谁的书!"小姑娘抬起头来,颇有些惊奇地看着我,秀美的眼睛睁得滚圆,转而,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做了个鬼脸:"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一个满脸白胡子的印度老爷爷。我喜欢他。"说罢,用手做着捋胡子的样子,又格格地笑了。如同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一颗石子,笑声,在静静的店堂里荡漾……
  啊,还真是个熟悉泰戈尔的!我多么想和她谈谈泰戈尔,谈谈我所喜欢的那些作家,谈谈几乎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世界啊!然而,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谈话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即便年轻,我还是懂得这一点。小姑娘见我呆呆地不吭声,刷地一下把《飞鸟集》从书架上抽下来,塞到我手中:"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转身去了。我只看见她的背影: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摆动……
  她走了,像一缕轻盈的风,像一阵清凉的雨,像一曲优美的歌……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旧书店里的那次邂逅,留给我的印象竟是那么强烈。真的,生活中有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有时会深深地刻进记忆中,永远也忘记不了。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甚至没有看仔细她的容貌,但,她从此常常地闯到我的记忆中来了。当我看着那些在街头吸烟、无聊踯躅的青年,心头忧郁发闷的时候,当我读着那些大吹"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奇文,两眼茫然迷离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地站到我的面前,眨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莞尔一笑,把一本《飞鸟集》塞到我手中,然后,是那唱歌一般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
  她使我惶乱的思想得到一丝欣慰,她使我空虚的心灵得到几分充实。她使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忘记了世界,抛弃了前人创造的文化,抛弃了那些属于全体人类的美的事物!
  有时,我真想再见到这位小姑娘,可是,偌大个城市,哪里找得到她呢?有时,我却又怕见到她,因为,在这些岁月里,有多少纯真的青年人变了,变得世故,变得粗俗,就像炎夏久旱之后的秧苗,失去了水灵灵的翠绿,萎缩了,枯黄了。我怕再见到她以后,便会永远丢失那段美好的回忆。
  一次,我在街上走着,迎面过来几个时髦的姑娘,飘拂潇洒的波浪长发,色调浓艳的喇叭裤子,高跟鞋踏得笃笃作响,香脂味随着轻风飘漾。她们指手画脚大声谈着,毫无顾忌,似乎故意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投去惊奇的目光,目光之中,不无鄙视,对那些衣着打扮,我倒并没有反感,只是她们的神态……
  我忽然发现,这中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啊,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书店遇见的姑娘!真有点像呀!我的心不禁一阵抽搐。我迎上去,想打招呼,她却根本不认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勾着女伴的颈脖,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去。哦,不是她,但愿不是她,我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呆立在路边,闭上了眼睛……
  是的,这决不会是她。然而,这件小事却给了我心头重重一击。工作之余,我又打开泰戈尔的诗集。泰戈尔,这位异国的诗人,毕竟离我们遥远了,他怎么能回答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疑惑和苦恼呢!他的一些含着神秘色彩的诗句,竟使我增添许多莫名的忧愁和烦闷。"有些看不见的手指,如懒懒的微风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着潺盢的乐声"。可"我知道我的忧伤会伸展开它的红玫瑰叶子,把心开向太阳"!
  
    冬天的小鸟啁啾着,要飞向何方?
  
  历尽了一场肃杀的寒冬,春天来了。经过冰雪的煎熬,经过风暴的洗礼,多少年轻的心灵复苏了,他们告别了愚昧,告别了忧郁,告别了轻狂,向光明的未来迈开了脚步。就像泥土里的种子,悄悄地萌发水灵灵的嫩芽,使劲顶出地面,在春风春雨里舒展开青翠的枝叶……
  恍若梦境,我竟考上了大学。去报到之前,我清理着我的小小的书库,找几本心爱的书随身带着,第一本,就想到了《飞鸟集》。啊,她在哪里呢?那个许多年前在书店里遇见的小姑娘!此刻,即使她站到我面前,我大概也不会认识她了,可是,我多么想知道,她在哪里……
  人流,长长不断的人流,浩浩荡荡涌向校门。我随着报到的人群,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怎的,我仿佛有一种预感--在这重进校门的队伍中,会遇见她。于是,我频频四顾,在人群中寻找着。
  一次又一次,我似乎见到了她--她背着书包走过来了,脚步,已不似当年轻盈,却稳重了,坚定了;身上,还是那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轻轻地晃动着……
  这不过是幻觉而已,我找不到她。在这支源源不绝的人流里,有那么多的小伙,那么多的姑娘,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呢。可是,我的心头还是涌起了几分惆怅,眼前,仿佛又掠过几年前在街头见到的那一幕……
  有人撞到我的脚跟上,我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身边,是笑声,是歌声,是脚步声。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脑海中,突然跳出几行不知是谁写的诗句来:
  
    你呀,你呀,何必那么傻,
    经过一场风寒,就以为万物肃杀。
    闻一闻风儿中春的芳馨吧,
    生活,总要向美好转化!
  
  我抬起头来,幽蓝的天空,辽远而又纯净--这是春天的晴空啊!一群又一群鸟儿从远方来了,它们欢叫着,扇动着翅膀,划过透明的青天,飞啊,飞啊,飞……

  赵丽宏 1951年出生。上海人。著有散文集《诗魂》,诗集《沉默的冬青》,报告文学集《上海人》等。

#经典好文# 《小鸟,你飞向何方》 作者:赵丽宏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我喜欢泰戈尔的诗。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泰戈尔就把我迷住了,一本薄薄的《飞鸟集》,竟被我纤嫩的手指翻得稀烂。那些充满着光彩和幻想的诗句,曾多少次拨动我少年的心弦……
  《飞鸟集》破损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然而,"文化革命"一开始,这个小小的愿望,竟成了梦想。我的那本破烂的《飞鸟集》,也被人拿去投入街头烧书的熊熊烈火中,暗红色的灰烬在火光里飞舞,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我仿佛看见老态龙钟的泰戈尔在火光里站着,烈火烧红了他的白发,烧红了他的银须,也烧红了他的朴素的白袍。他用他那冷峻而又安详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变了,似有几许惊恐,几许不安,也有几许愤怒,几许嘲讽……
  我还是喜欢泰戈尔。在动乱的岁月里,我默默地背诵着他的诗,以求得几分心灵的安宁。"诗人的风,正出经海洋的森林,求它自己的歌声。"我陶醉在他所描绘的大自然中了--那宁静而又浮躁的海洋,那广袤而又多变的天空,那温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那葱郁而又古老的森林……
  有一天,我忽然异想天开了:到旧书店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几本好书。结果,当然叫人失望。但,我发现,有时还会有几本"罪当火烧"的书出现在书架上,或许,这是由于店员的粗心吧。于是,我抱着几分侥幸,三天两头往旧书店跑。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走进冷冷清清的旧书店。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一排排大红的书脊中扫动。突然,我的眼睛发亮了:一条翠绿色的书脊,赫然跻身在一片红色之间。啊,竟是《飞鸟集》!
  该不会有另一种《飞鸟集》吧?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果真有泰戈尔的名字。随即,我又紧张了,是的,这年头,得而复失的太多了。挤压着《飞鸟集》的一片红色,又使我想起街头那一堆堆焚书的烈火,那漫天飞扬的纸灰……我赶紧向书架伸出手去。
  几乎是同时,旁边也伸出一只手来,两只手,都紧紧地捏住了《飞鸟集》。这是一只瘦小白皙的手,一只小姑娘的手。我转过脸来,正迎上两道清亮的目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站在我身旁,抬起脸看着我,白圆的脸上,一双清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闪动着,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微波起伏,平静中略带点惊讶。
  我愣住了。手捏着书脊,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她开口:"你也要它吗?那就给你吧。"声音,清脆得像小鸟在唱歌。
  我的脑海里忽然旋起个念头:在这样的时候,她还会喜欢泰戈尔?莫非,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本书?于是,我轻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书?"
  "谁的书!"小姑娘抬起头来,颇有些惊奇地看着我,秀美的眼睛睁得滚圆,转而,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做了个鬼脸:"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一个满脸白胡子的印度老爷爷。我喜欢他。"说罢,用手做着捋胡子的样子,又格格地笑了。如同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一颗石子,笑声,在静静的店堂里荡漾……
  啊,还真是个熟悉泰戈尔的!我多么想和她谈谈泰戈尔,谈谈我所喜欢的那些作家,谈谈几乎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世界啊!然而,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谈话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即便年轻,我还是懂得这一点。小姑娘见我呆呆地不吭声,刷地一下把《飞鸟集》从书架上抽下来,塞到我手中:"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转身去了。我只看见她的背影: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摆动……
  她走了,像一缕轻盈的风,像一阵清凉的雨,像一曲优美的歌……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旧书店里的那次邂逅,留给我的印象竟是那么强烈。真的,生活中有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有时会深深地刻进记忆中,永远也忘记不了。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甚至没有看仔细她的容貌,但,她从此常常地闯到我的记忆中来了。当我看着那些在街头吸烟、无聊踯躅的青年,心头忧郁发闷的时候,当我读着那些大吹"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奇文,两眼茫然迷离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地站到我的面前,眨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莞尔一笑,把一本《飞鸟集》塞到我手中,然后,是那唱歌一般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
  她使我惶乱的思想得到一丝欣慰,她使我空虚的心灵得到几分充实。她使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忘记了世界,抛弃了前人创造的文化,抛弃了那些属于全体人类的美的事物!
  有时,我真想再见到这位小姑娘,可是,偌大个城市,哪里找得到她呢?有时,我却又怕见到她,因为,在这些岁月里,有多少纯真的青年人变了,变得世故,变得粗俗,就像炎夏久旱之后的秧苗,失去了水灵灵的翠绿,萎缩了,枯黄了。我怕再见到她以后,便会永远丢失那段美好的回忆。
  一次,我在街上走着,迎面过来几个时髦的姑娘,飘拂潇洒的波浪长发,色调浓艳的喇叭裤子,高跟鞋踏得笃笃作响,香脂味随着轻风飘漾。她们指手画脚大声谈着,毫无顾忌,似乎故意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投去惊奇的目光,目光之中,不无鄙视,对那些衣着打扮,我倒并没有反感,只是她们的神态……
  我忽然发现,这中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啊,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书店遇见的姑娘!真有点像呀!我的心不禁一阵抽搐。我迎上去,想打招呼,她却根本不认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勾着女伴的颈脖,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去。哦,不是她,但愿不是她,我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呆立在路边,闭上了眼睛……
  是的,这决不会是她。然而,这件小事却给了我心头重重一击。工作之余,我又打开泰戈尔的诗集。泰戈尔,这位异国的诗人,毕竟离我们遥远了,他怎么能回答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疑惑和苦恼呢!他的一些含着神秘色彩的诗句,竟使我增添许多莫名的忧愁和烦闷。"有些看不见的手指,如懒懒的微风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着潺盢的乐声"。可"我知道我的忧伤会伸展开它的红玫瑰叶子,把心开向太阳"!
  
    冬天的小鸟啁啾着,要飞向何方?
  
  历尽了一场肃杀的寒冬,春天来了。经过冰雪的煎熬,经过风暴的洗礼,多少年轻的心灵复苏了,他们告别了愚昧,告别了忧郁,告别了轻狂,向光明的未来迈开了脚步。就像泥土里的种子,悄悄地萌发水灵灵的嫩芽,使劲顶出地面,在春风春雨里舒展开青翠的枝叶……
  恍若梦境,我竟考上了大学。去报到之前,我清理着我的小小的书库,找几本心爱的书随身带着,第一本,就想到了《飞鸟集》。啊,她在哪里呢?那个许多年前在书店里遇见的小姑娘!此刻,即使她站到我面前,我大概也不会认识她了,可是,我多么想知道,她在哪里……
  人流,长长不断的人流,浩浩荡荡涌向校门。我随着报到的人群,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怎的,我仿佛有一种预感--在这重进校门的队伍中,会遇见她。于是,我频频四顾,在人群中寻找着。
  一次又一次,我似乎见到了她--她背着书包走过来了,脚步,已不似当年轻盈,却稳重了,坚定了;身上,还是那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轻轻地晃动着……
  这不过是幻觉而已,我找不到她。在这支源源不绝的人流里,有那么多的小伙,那么多的姑娘,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呢。可是,我的心头还是涌起了几分惆怅,眼前,仿佛又掠过几年前在街头见到的那一幕……
  有人撞到我的脚跟上,我一下子从沉思中惊醒。身边,是笑声,是歌声,是脚步声。我不禁哑然失笑了。脑海中,突然跳出几行不知是谁写的诗句来:
  
    你呀,你呀,何必那么傻,
    经过一场风寒,就以为万物肃杀。
    闻一闻风儿中春的芳馨吧,
    生活,总要向美好转化!
  
  我抬起头来,幽蓝的天空,辽远而又纯净--这是春天的晴空啊!一群又一群鸟儿从远方来了,它们欢叫着,扇动着翅膀,划过透明的青天,飞啊,飞啊,飞……

  赵丽宏 1951年出生。上海人。著有散文集《诗魂》,诗集《沉默的冬青》,报告文学集《上海人》等。

【夹漈草堂古砚奇缘——为纪念郑樵诞生915年而作】□阮其山 文/图

清乾隆间,著名学者、《四库全书》总纂修官纪昀(纪晓岚),来兴化府拜访郑樵夹漈草堂,瞻仰郑公遗像,作《题夹漈公遗像》三绝,高度评价郑樵的治学成就与学术渊源,表达对郑樵的敬仰之心怀。诗云:

半搜书籍半研经,正学从公始证明。

不到程门称子弟,家传原自郑康成。

题字模糊一研存,土花曾是手头扪。

于今别处人珍惜,何必流传付子孙。

夹漈仍留古草堂,匆匆来访郑公乡。

今朝画里瞻遗像,便似亲焚一瓣香。

诗中“题字模糊一研存”句,是指他奉诏续修《通志》时,恩师、《清令典》总裁裘曰修,知其嗜砚之好,便把所珍藏的一方古端砚赠予。此砚是西江农人掘地所得。径八寸,广半之,厚三寸许。原有三乳,今俱缺,墨锈斑斑。左镌“元祐”,右篆“郑樵”名,皆模稜有椎凿迹,底有“夹漈草堂”四字,可证为郑樵所用的旧砚。裘遂以稻谷三斛换得。因纪昀奉诏续修《通志》,故而赠之。

砚左侧有书法家邵齐然题识,曰:

晓岚受诏续《通志》,漫士(裘曰修号)先生以夹漈旧砚赠之。闇谷居士(邵齐然号)为之铭曰:墨锈斑斑阅人几,觚棱刓缺字不毁,夹漈有灵式凭此,六百年后侍吾子。时乾隆丁亥(三十二年,1767)正月。

邵齐然,字光人,号暗谷,江苏常熟人。乾隆进士,官杭州知府,修学校,纂志书,文教一新。因与巡抚监司龃龉,惋愤而卒。閤谷尤工书,学苏轼,时与河东运使沈君拭齐名。

纪晓岚受赠后,于宝砚上铭曰:唯其书之传,乃传其砚。郁攸乎予心,匪物之玩。意思说,只因郑樵的书传世,才传下来他的砚。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它并非供人玩弄的器物。说出一位史家学者内心的真实感觉。

话说清乾隆年间,莆田孝子郑文炳孤身一人千里寻父,从云南背负父亲骨骸回乡安葬,里人称之“郑孝子”。时任礼部尚书的纪昀深为感动,提请乾隆皇帝恩建孝子坊旌表。此坊建于莆田城郊圆智庵东侧的驿道上。纪昀亲撰联题刻:“少寻父长负骸两度滇南殚子职;行格天书传世千秋道左合工评”,落款“礼部尚书河间后学纪晓岚拜书”。

郑文炳孙郑远芳,字朝红,莆田县涵江人,郑樵裔孙。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举人。诸生时以诗闻名,拜纪昀为师。其《和纪晓岚题夹漈草堂原韵》云:

绛帐堂前旧授经,管窥螽测未分明。

都因试罢匆匆去,悔不三年学有成。

通志传书古本存,读书得研喜重扪。

等闲余事空珍袭,我愧人前说裔孙。

日月精华井上堂,云山杳渺古蒲乡。

先公有待求夫子,赤管浓分带草香。

郑远芳在纪师总纂《四库全书》时,献出家藏的宋版郑樵《通志》。远芳登纪师书堂时,获睹郑樵草堂砚,感而赋《夹漈草堂研诗》云:

物以人重古有云,遥遥相待尤奇事。

龙尾凤咮与碧玉,岁久及今将安寄。

我公兹砚何以传,骨苍理腻诚足异。

中间沦落饱星霜,依然稜角见初制。

椎凿刀锯不能伤,定知默默有司契。

国家文运方光昌,河图洛书纷献瑞。

矧兹一研出大儒,穷年心血膠墨渍。

九天三泉发奇光,鬼神有知宁终秘。

当时得自尚书手,天假其缘非人致。

装以宝匣袭以锦,与结为邻同国器。

一旦纶音中使宣,珥笔续编夹漈志。

河闯夫子旧绩学,便便倾倒五经笥。

尚书属望意独深,以兹古砚重相遗。

六百余岁宋迄今,见知闻知若相企。

载考我公筑室年,辞诏归山辑略始。

安知兹研非其时,夹漈草堂留几字。

夫子遇合千古稀,得研续书良非易。

小子登堂几席亲,手泽依然此昭示。

我公家传绍述难,抚研摩挲增感愧。

记述郑樵夹漈草堂研的易手奇合,叹天假其缘:纪昀续编郑樵《通志》,又遇合夹漈古砚。自宋迄今六百余年,遥遥相待,择主而归。夹漈后裔既进献《通志》助纪师续志,又于堂上获见夹漈宝砚。如此这般,生出如此一段《通志》千古奇缘来。

然而,纪昀并非郑樵夹漈草堂砚的最终藏主,几十年间又几经易手。据清梁章钜笔记小说《归田琐记·宋研》,可知此方郑樵夹漈草堂砚,早年尝在福州出现过,后又辗转至江苏扬州,于道光中为梁章钜所购得。

梁章钜为福州府长乐人,是晚清一位著名大臣,道光间尝任江苏巡抚等要职,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和文学家,一生著述多达七十余种。值其携家寓居扬州时,巧遇夹漈宝砚而得手,可谓知遇也。时为道光二十二年(1842),距纪昀受赠宝砚整整七十五年矣。其对夹漈草堂研的来龙去脉,有详尽的记述,曰:

近于扬州购得吾乡郑渔仲先生砚,底镌“夹漈草堂”四字,左边有纪文达师铭云:“惟其书之传,乃传其研。郁陶乎余心,匪物之玩。”右边有邵闇谷齐然铭云:“晓岚受诏续通志,漫士先生以夹漈旧研赠之。闇谷居士为之铭曰:‘墨绣斑斑阅人几,觚棱刓缺字不毁。夹漈有灵式凭此,六百年后待吾子。’时乾隆丁亥(三十二年,1767)正月。按,此裘文达公所遗吾师纪文达公物,余童时似在里中见之,未知即此研否,又不知何缘转入江南也。

梁章钜是否就是夹漈宝砚的最后藏家?非也。时序更迭,历史变迁,170余年后,2018年,郑樵草堂砚居然出现在大上海的荣宝斋丁酉年冬季艺术品拍卖会上。

据行家鉴定,此砚材为广东端溪宋坑石,石材甚美,石质华润,细密若绸。制作端正大方,朴雅古泽。尤其砚底有“元祐”“夹漈草堂”及“郑樵记(篆文)”通体铭文。“夹漈草堂”及“郑樵记”当是郑樵得砚后所刻其铭款。

“夹漈草堂”是绍兴二十八年(1158),郑樵荣受宋高宗召见后,衔命归莆还山编抄《通志》,于远隔人烟的夹漈山中新建的草堂,郑樵在此呆了三年时间,终于完成二百卷,五百七十余万字的通史钜制。元祐系北宋哲宗赵煦年号,比郑樵蛰居夹漈草堂修史早70余年,故当为此砚制作年代的标注。据此可以确认,此砚乃是出自夹之漈草堂,实属不可多得的郑樵遗物。后又几经邵齐然、纪晓岚、梁章钜诸名家收藏、易手,可谓集美材良工、文人传承为一体,复见夹漈先生之手泽,似亲见先生其人其貌,实后世之珍宝。

这方夹漈草堂宝砚初估价原80余万元,经竞拍终以138万元成交,显示郑樵草堂砚的文物价值,和人们对史学大师郑樵的崇爱和怀念。

纸笔墨砚历来为文人书房佳物,端砚尤为文人雅士所钟爱。夹漈草堂砚作为郑樵的故物,倾注了史家的毕生心血,凝结着大师的伟大精神。百千年来,历经多位大师之手,北往南来,辗转流传,蕴含着浓厚的文脉,实属世之珍玩,弥足珍贵,其价值绝非金钱可以衡量也。

笔者既为上海的这位郑樵夹漈草堂砚新得主而庆幸,钦佩其见识和魄力。同时亦为莆田的夹漈草堂纪念馆文献名邦,失之交臂而深感惋惜!

杜诗云:“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复何所有。”文物流转,犹如江河不息。说不定有朝一日,夹漈宝砚再现奇缘,物归其主,重返郑樵夹漈草堂,续写莆田文献名邦的动人佳话。https://t.cn/EacOU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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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崇刚[超话]#滚滚红尘中,缘聚缘散缘如风,相遇时,如一阵风,后到道离别之时,又如一道风,叹一声,情如风,风过无声,唯有留下一丝痛苦的难以磨灭的记忆,笑叹红尘
  • 更喜欢张颂文采访里的一段话:他说,我在自己的“小千世界”里种了秋葵、番茄、辣椒……坚持这些看似微小却有滋有味的趣事,去还原生活原本的模样。 要温柔 也要有屠龙的
  • #rng[超话]# Fpx的粉丝,希望你们看到我下面要说的话 1.这场比赛我们粉丝大部分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看比赛,因为rng没有进季后赛,谁的比赛我们都是这个心
  • 拍了太多目的地婚礼,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收获,婚礼有参与有祝福,最后才是我们的记录,哪些爬山涉水的艰难,快门晨震颤的记录都会在时间长河里因为这些影像而变得真实!
  • #陈岱孙[超话]#也许你曾爱过一个人,一个与你根本不在同一时间、同一次元的人。   你匍匐于岁月尘隙想嗅到他的气息,你翻遍了书页、画卷、诗篇想找寻他留下的蛛丝马
  • 和人相处,别人总能从你这里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提升做事的能力,在困难的时候,能得到具体的解决方案,这就是做人的深度。我的性格可能缺少温度,但我希望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