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百姓苦

僻水国,康乐二十三年夏,大旱,赤地千里。

  ……

  这年头,百姓的日子难过。

  连年的兵乱,又遇灾荒,致使各地流寇山贼四起,更逼得人没有活路。

  饿殍满地,浮尸千里,一片哀嚎声中,说不出的凄惨,道不尽的荒凉。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本就荒芜的土地,飞蝗经过就更不可能有任何吃食,树叶早已食尽,树皮也不能幸免。

  草根草籽也都成了稀罕物,如果谁有私藏,那一定少不了众人的围追堵截。

  自康乐二十年至今,避水国就洪旱蝗灾不断,这样的年月,莫说是寻常百姓,升斗小民,就是官宦之家也不可幸免。

  随处可见,都是四下流亡的饥民,他们在龟裂荒芜的土地上艰难的游荡,死气沉沉,恍如丧尸一般。

  土地早已荒芜,莫说是早已吃尽草根树皮,就是吃观音土,也得辛苦的找点水顺着吃。

  曾经的燕洲首富,燕洲盐运使司徐使司,此时此刻正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在难民潮中茫然前行。

  五月前,一群流寇山贼突然闯入府内,烧杀抢掠,虽然一家老小藏与暗阁未伤及性命,但家业尽毁,老母也不幸离世。

  三月前,小女饿病而亡。

  流亡的人真可怜,为了生存,尽然将饿死的亲人互换烹煮。

  大儿徐文本就孱弱,为保全小女肉身不被抢夺而被饥民活活打死。

  爱妻拼死抵抗,虽最终保全儿女尸身,但也留下病害,不久便撒手人寰。

  此时此刻,唯有小儿子徐良尚还健在,但昨日路途中又因饥饿晕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偶遇好心人,看小儿可怜,施舍了些草籽充饥。

  徐使司不敢在人群中立马将草籽煮给小儿子徐良充饥,只得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弄点水,升上火,拿出一小部分草籽来煮粥,煮上粥后,徐使司又把散落在火堆旁的草籽小心翼翼的捡回草籽袋中,静等草籽粥煮熟,然后扒开小儿徐良的嘴给他顺下去。

  他多希望小儿子可以多吃点,但又怕吃多了草籽堵了肠子,故又不敢多喂,就这样一边喂一边唤,一直到徐良慢慢醒来,徐使司才松了一口气,他草草的把剩下的一点草籽粥喝下,然后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小儿子,安抚其睡下。就这样经过一夜修养,小儿子徐良才也算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但父子二人也因这一夜休整与流亡的难民彻底走散。

  看着眼前荒芜的土地,无奈的摇了摇头,徐使司用力的背上小儿子,拄着一根在流亡途中捡到的枯木枝快步追赶。

  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徐使司早已全身浮肿,没走几步便已经筋疲力尽,但看着背上小脸蜡黄,半闭着眼睛,无精打采的小儿子,徐使司咬咬牙,脚步又快了几分。

  “只要能坚持到徐州老家,我与小儿徐良便还有生的希望。”徐使司在心里默默说道:“徐家决不能就此断了香火,即便是我死了,小儿徐良也得活下去。”

  饿了就煮点吃剩的草籽,或者吃点用观音土晒干做成的土饼,踉踉跄跄走了二日,徐使司父子二人终于来在了徐州。

  隔着徐州城的护城河,徐使司远远的就看到城门口有官绅设粥棚舍粥与饥民。

  这让奔波劳累数日的徐使司异常高兴,于是抱起小儿子徐良,一路小跑,前往粥棚排队。

  但是,排队饥民众多,施粥的粥棚却只有一个,大概几百人后,粥棚的小吏便大喊:“今日的粥已经施舍完了,明日再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还在排队的众人立马哀嚎起来,哭声响彻天地,有的饥民上前与其纠缠,被小吏打的半死,奄奄一息。

  流亡的难民岂止十万,连年来的战乱,避水国的国库早已亏空,就算朝廷要出粮救济灾民,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不过是每日施舍几百人做做样子,杯水车薪罢了。

  再说,官员也得吃饭,上边就算是真的下发了银子和粮食,为官的也都分个十之八九,那还有多少剩余的东西留给百姓。

  还在队伍后边排队的徐使司,听着前方传来无粥的消息,大脑一片空白,抱着徐良,一屁股就坐在了被烈日烤得火热的土地上,心头说不出的滋味,低头看着怀中饿得瘦如干尸的小儿子,不自觉竟然留下了眼泪。

  “父亲不哭。”看着父亲留下泪水的徐良,虚弱的抬起小手,轻轻地为徐使司拭去泪水。

  看着眼前虚弱的小儿子,徐使司连忙别过头去,用手用力的在脸上擦了两把,把泪水擦干净后,挤出笑容轻声对着徐良说:“良儿真乖,爹爹没事,走,爹爹带你去前边问问,看看能不能多少给我们些吃的。”

  小儿子跟着自己已经吃了几天的草籽,为了自己的小儿子,徐使司也得上前边的粥棚试一试,要点吃的,给徐良改善改善伙食。

  徐使司把怀里的徐良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支撑着地面慢慢起身,顾不得弹去衣服上的泥土,徐使司立马抱起身旁的徐良,生怕那些已经饿急眼的人把他的小儿子夺走吃掉。

  三步并两步的快步上前,徐使司心里想着好歹剩下点残羹冷炙,好心施舍一点,也可以给小儿徐良吃点。

  但现实往往都是不遂人愿,那么多的饥民难民,怎么可能留下半点残羹剩饭,走到粥棚的徐使司,看着无比干净的粥锅,又是一阵失神。

  过了好一阵,徐使司才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的小儿子,他的眼神中突然多了几分决绝,为了自己的儿子他也得上前问一问。

  于是,徐使司悄悄整理了一下妆容,慢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对着粥棚前的小吏陪着笑脸问道:“这位官爷,还有些剩下的残羹剩饭吗?能不能……”

  还不等徐使司说完,那小吏立马大声训斥道:“你是聋子还是瞎子,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没有,赶快滚,别死在老爷面前,害了老爷的眼睛,滚!”

  “你……”

  听到小吏的辱骂,徐使司有些恼怒。他好歹也是曾经的燕洲首富,祖上世世代代的读书人,而且还当过曾经燕洲的盐运使司,怎么可能随便让人辱骂,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

  徐使司被气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怒目圆睁的瞪着眼前嚣张跋扈的小吏。

  “你?你什么你,你找死是不是?”那小吏一看徐使司居然还敢瞪自己,顿时气焰上涨,嚣张跋扈道:“你信不信老爷弄死你?”

  说着就举起手中的皮鞭要往下打,徐使司看着举起皮鞭的小吏,不假思索,立马用身体紧紧的护住小儿子徐良,就在皮鞭快要落下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徐使司的耳边响起。

  “无量寿,军爷,手下留情啊!”

  

每一个可以称之为改革家的人都很强,但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管是商鞅还是王安石,下场都很凄惨,张居正也不例外。
改革家们虽然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但他们改革的制度却固定了下来。
一条鞭法明显有利于国家,任何人都没办法说人头税更好。
虽然张居正刚落地一条鞭法就遭到了反攻倒算,但权贵集团却没办法取消掉一条鞭法,因为万历皇帝不傻。
权贵们只能从其他角度,必须说隐藏新田等来降低自己的税负,清算张居正只是为了恐吓潜在的改革者继续强化张居正的政治路线而已。
一条鞭法在明朝后期的效果,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但始终存在。
有人说张居正给明朝续命了100年,不算玩笑话,我觉得续命几十年肯定是有的。
1620年,万历帝薨。
1622年,天启皇帝朱由校为死亡40年的张居正翻案,恢复其生前一切名誉,并提拔其后人做官,以作补偿。
这个动作,大大强化了一条鞭法的政治合法性。
1627年,崇祯登基。
1628年,东林党人彻底破坏了一条鞭法,恢复了“祖制”,大规模的把税负重新转移到了穷人头上,废掉了万历和天启皇帝几十年的坚持。
1630年,李自成正式杀官造反,并随后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宣称闯王来了不纳粮。
权贵不想和平改革,老百姓也没有办法。
1644年,明朝灭亡。
满朝张口道德闭口道德的东林党“清流”,死都不纳税,最终所有财富都被闯王拿走。
然后,清朝来了。
一条鞭法的好处很明显,清朝的开国皇帝可不信东林党那一套。
于是,清朝立国之初就恢复了一条鞭法。
但一条鞭法只是把部分赋役转给了田地持有者负担,依然是人头税和土地税并行。
清朝发展到中期,土地兼并的情况又开始严重起来,开始威胁国家的根基。
明朝亡于穷苦百姓的税负过重,清朝皇帝看的很清楚。
1712年,康熙五十年,康熙帝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人头税的总数以康熙五十年的基数进行固定,永不增加。
人头税是个增长税,只要人口在增长,那么税收总额就一直在增长,而全国的土地是基本固定的,所以在王朝初期,土地税远远不如人头税诱人。
但是康熙50年这个永不加赋的政策出来后,人头税就远远不如土地税诱人了。
既然税负永远固定,土地也基本固定,那当然应该按土地来征税,毕竟持有土地的财富远远多于无地之人,这个所有皇帝都很清楚。
雍正元年九月二十二日,清朝拉开了政治改革的帷幕,雍正帝亲自带头,打破重重阻力,实行“摊丁入亩”的政策。
所有的丁税,也就是人头税,全部取消,一律合并入土地,谁田多谁纳税多,谁田少谁纳税少。

这政策好不好?
哪怕政治外行人也一看就觉得比人头税更合理,但执行起来难如登天。
雍正帝以皇帝之尊,在拥有清朝绝对皇权的支撑下,杀伐果决,披荆斩棘,也花了足足13年时间,才把“摊丁入亩”推行与全国大部分地区,勉强确立了“摊丁入亩”的制度地位。
为什么这么难?
清朝所有的土地持有者,都是社会精英,或者是精英的后代,拥有绝对的社会话语权。
爷孙三代人,励精图治,吃了苦中苦,用很高的价格一点点买了30亩地,即将可以躺着挣钱,现在突然说取消所有穷人的税,摊丁入亩,然后让自己来承担他们的税收。
凭什么啊,当初我买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祖祖辈辈都是按人头交丁税的,怎么到了雍正朝就不交了,让我来替他们这帮穷鬼交?
这帮人要是心甘情愿的缴税,那才算见了鬼了。
持有田地的人不服怎么办?拿刀逼他们缴税?
如果是汉族的小地主,那当然没问题,别说拿刀逼着缴税了,敢抗税直接满门砍了。
但天下的土地,只有一小半在汉族的精英地主手里,一大半都在八旗的老爷手里。
八旗的人刚入关,就跑马圈地,全国最好的地都在八旗子弟手里,经历一百多年的发展,土地数量更是膨胀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雍正杀汉族小地主可以不眨眼,敢杀八旗子弟么?
动摇了八旗的基本盘,清朝有灭亡之危。
但八旗子弟说了,我爷爷一代人吃了三代人的苦,拿命给大清国打天下,就挣了那么几百亩地,老祖宗都没收我税,现在凭什么让我承担那帮穷人的丁税啊。
你雍正爷虽然是皇帝,但也要按祖制来啊,老祖宗的规矩你怎么能坏呢,动摇祖制有亡国之危啊。
各种“苦劝”,各种“循循善诱”,各种消极怠工,反正雍正推广摊丁入亩,推广的异常困难,除了最底层不会读书写字的穷人开心,朝廷里上上下下都反对。

雍正在位13年,国库存银增长7倍,以前藏匿的丁口纷纷出现,全国人口增长了1倍,土地价格也开始下跌,为乾隆盛世留下了坚实的基础,并彻底稳固了摊丁入亩的政策,大幅减缓了清朝的社会矛盾,可以说功勋卓著。
但,所有的改革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雍正是皇帝,没人敢对他反攻倒算,因此下场比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等要好得多。
但挨骂是必不可少的。
被触动利益的权贵阶层,以各种角度想着法的败坏雍正的名声。
史书上一提雍正,就是什么九子夺嫡,四爷通过XX手段弄残了这个,弄废了那个等等,野史还各种暗示雍正得位不正,没资格当皇帝。
翻遍史书,没几个人说雍正好话,坏话和丑事一箩筐,这都是当时那帮会读书写字的权贵地主们弄出来的好事。
平心而论,雍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皇帝,对清朝的贡献丝毫不亚于康熙,远优于乾隆。
但后人言必称康乾盛世,根本就没几个人提雍正。
雍正的摊丁入亩,废除了中国持续2000多年的人头税,整个帝国都开始依据持有土地的数量来征税,大幅缓解了贫富差距,缓和了人地矛盾,这确实是属于伟大的政治制度创新,绝对是颠覆性的举措。
谁劳动谁纳税,持有土地和没持有土地的人纳税额一样,这本来就不合理。
既然不合理,当然要改。

原创 一棵青木 远方青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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