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113)

东坡与酒(五十三):岷峨万里

前面博文说过,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至六月,东坡遭遇五连贬,从“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贬到“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基本上一撸到底。其时,东坡心情可想而知。八月,东坡去惠州途中经过江西南康,有感而发,作了《南康望湖亭》一诗,归老林下的念头又一次涌上心头:

《南康望湖亭》
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蔼一山孤。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朝庭在六月下给东坡
忘国大恩,敢以怨报。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

保尔余息,毋重后悔。

直译:八月这个秋天季节,我坐船横渡鄱阳湖,触目之下万象萧疏。
秋风劲吹,将船帆吹得涨涨的,推着这孤舟急驰;在傍晚重重暮色中远处的山峰显得很是孤独。
我许身报国之心依旧,但匡正时弊之能力却弱了。
我那万里之外的岷峨故乡啊,临老了我还回不回得去?

朝庭在六月下给东坡的制文,也就是处分通知中,对东坡的“罪状”作了罗列与批判,可谓是严词谴责:“忘国大恩,敢以怨报。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而且在结尾处说,“保尔余息,毋重后悔”,意思就是“一边苟延残喘去,否则你后悔都来不及”。东坡在这首诗里除了借景演染心情外,一方面说自己“许国心犹在”,另一方面,“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则是想回老家去,但是,按宋时制度,犯官除了乖乖的接受惩罚到贬所去之外,是不准辞职的,因此回归林下只是空想。
事实上,东坡“归隐山林”这个想法,最著名的故事是与苏辙的“夜雨对话”,那时他们刚参加完科举考试,寓居汴京城的怀远驿。那一夜风雨大作,兄弟俩诵读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后,感慨万千,便期待“早日功成身退,共听潇潇夜雨”。这个想法应是早已有之,下面《夜泊牛口》以及相关作品就是明证。

《夜泊牛口》
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
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
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
煮蔬为夜餐,安识肉与酒?
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
儿女自咿呀,亦足乐且久。
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
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
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
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
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直译:夕阳西下,余晖中晚霞灿烂;将船停泊于牛口,寄宿一个夜晚。
村民偶尔相聚,在古柳下闲聊。
他们背着柴火从深山里回来,见有客来就高兴,也乐于将柴火卖给他们。
夜餐他们就以煮蔬菜为食,怎会知道肉味与酒香?
茅屋外北风呼呼,从墙壁屋顶的缝隙中望得见星光。
儿女们咿呀学语,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是常年很满足。
人生本来没有多少什么事,全是被世俗的东西迷惑得烦恼徒生!
飞黄腾达、金玉满堂对人们产生巨大诱惑,安贫乐道却很难守住。
谁知道这深山里的乡民,他们甘愿与麋鹿为友。
即使置身于边远落后的地方,却活得有滋有味,一点自卑感也没有。
唉!我得问自己一句,为何如今汲汲营营为名利而急切奔波呢?

《夜泊牛口》这首诗,是东坡嘉祐四年(1059年)冬天的作品。这是在他母亲去逝、“丁忧”三年后,与父亲、弟弟等举家乘船东下,赶赴京城,于途中在湖北秭归牛口夜宿时所作。如果将东坡此行解释为实现其“致君尧舜”理想的追求,抱有一腔热血的强烈向往;那么在此诗中也还可体味到简朴的生活对他的吸引力,时时不忘归隐故乡林下,以至于自嘲自己是“汲汲营营”之辈。这两者构成他一生的矛盾与纠结。
就前者而言,命运已向他展现了灿烂的笑容:嘉祐二年(1057年)与弟弟苏辙同中进士,皇帝及包括欧阳修在内的一大批重要人物对他高度评价。“丁忧”结束一大家乘船东行,父子三人一路领略沿途风光吟诵诗篇,于是就有他们三人100多首诗歌的合集《南行前集》,从这个角度看,可谓是春风得意。但是,细品内容,展示的图景可复杂得多。
插一句,原来本篇想品读东坡描述船经夔门时所见所闻的《入峡》一诗的,但这首五言排律很长,60行300字,这会导致博文过长,故选了亦反映其一致心态的《夜泊牛口》。在《入峡》结尾中有“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其内涵与《夜泊牛口》“汲汲强奔走”是一致的。东坡性情旷达淡然,对于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生活很是向往。 https://t.cn/A6Xsq1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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