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无事的生活最可贵
林清玄 名家散文 2022-01-02 07:30

朋友来喝茶聊天,问我说:“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最好?”

我说:“无事最可贵。”

朋友不明其意,说:“既然无事最可贵,又何必忙着写文章、读书、讲演呢?”

这倒使我沉吟了,无事并不是不做事、不生活,而是做事与生活都没有牵挂,也没有变生肘腋、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

我把茶倒满,闻到今年春茶的香气,深呼吸,让茶香清洗我的胸腔,我说:“能这样无事喝一杯茶,真是人生里幸福的事呀!”

朋友终于懂了,微笑着喝茶,那专注的神情,使我感到无事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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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无事一日好

唯有活在当下的人才可以无事,每一刻都尽情地、充分地、没有挂虑地去生活,活活泼泼、欢欢喜喜、全心全意。

一刻无事一刻清,一日无事一日好。

可叹的是,我们总是花时间去找事来烦。一清早,找份报纸来烦恼;上了班,在人事里烦恼;晚上,找台电视来烦恼;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思念十年前的情人,猜测明年公司的方针。

饭吃得没有滋味,是没有全心地吃饭;工作做得没有力气,是没有欢喜地工作;睡眠不能安枕,是没有无心地睡眠。

吃饭无事,工作无事,睡眠无事。

真的,无事最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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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心全意为一事

我刚学说话时,唱过一首台湾童谣。

“食饭也未?食饱也未?食饱紧去做工作。做工作也未?做好也未?做好紧去困棉被。困好也未?困饱也未?困饱紧去食碗(米果)。”

我唱这童谣给朋友听,唱歌配茶,觉得茶的味道真好。

吃饭是重要的,但吃饱饭就应该去工作,工作做好就去睡觉,我喜欢这童谣那种无心的态度,所以无事人并不是闲杂的人,反而是专心的无杂之人。

在禅宗里,把“无”当成圣旨一样。《无门关》里的第一则,就开宗明义讲“无”:

有一个和尚问赵州从谂禅师,“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赵州说:“无!”

无门慧开禅师的注解是:“参禅须透祖师关,妙路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有一个无字,乃宗门一关也。……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莫作虚无会,莫作有无会。”

无门禅师的意思是,“无”这个字是禅宗最重要的一个字,应该以全身的力量(包括每一个骨节毛孔),日夜地去参,却千万不要把“无”当成是“虚无”的无或“有无”的无。

无,是执着地破除与思虑的止息,而不是闲散的人。

无,是无心,是离开妄念的真心,是远离了分别、执着的自由境界,“若不起妄心,则能顺觉,所以云,无心是道”。

无,是无往,是不住留、执着一固定的实体,诸法念念不住,即得解脱。“无所住故,则非有无,非有无而为有无之本。”

无,是无我,是一切万法因缘生、因缘灭,没有一个固定的主体。破除我执,则得自在。

无,是无念,是虽修万行,觉诸相空,心自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一念不起,即十八界空,即身便是菩提华果,即心便是灵智。”

“无”这个字是那么高超、那么伟大,几乎是凡夫所不能企及的。我们或者难以进入那么高的境界,但在生活中体会无事的可贵也不是那么难的。

我端起一杯茶来对朋友说:“现在,让我们全心地来品味这杯茶,过去的烦扰已经过去了,未来的烦恼尚未发生,仅此一念,又有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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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做一个无事人

无门慧开曾写过一首名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应该作为所有无事人的座右铭。

其实每天的生活也真像一杯茶,大部分人的茶叶和茶具都很相近,然而善泡者泡出更清香的滋味,而善饮者饮到更细腻的消息。

依照我的经验,只有在无事时泡出的茶最甘美,也唯有无事时喝的茶最有味。可惜的是,大部分人泡茶时是那么焦渴,在生命里也一样的焦渴呀!

沩山灵禅师曾把悟道的人称为“无事人”就是这个道理,他说:“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妄诈心行,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洞,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做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无事的人去除了生命的焦渴,像秋天的潭水,那样澄明幽静、清澈无染,明白没有挂碍。

“无事不是小言哉!”无事是伟大的事

王绩,字无功——这字是他自己个儿起的,理由在他自己个儿写的墓志铭里有:“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自为之字曰无功焉。”自认“没朋友”,那我猜他要么是社恐,要么是嫌别人蠢。鉴于《庄子·逍遥游》里有句“神人无功”,那我就断定他是嫌别人蠢。顺便猜他远儒近道。

人送外号“斗酒学士”,来自于他拿到过的一个工作offer。据他说那工作没前途也没钱途,但每天给发三升酒,所以觉得还不错,就没辞职。单位大领导听闻之后说三升哪够这酒闷子喝的啊,以后每天给他发一斗!于是我猜他的职位大概叫啥啥学士。嗯,书上写的是待诏门下省。

外号是别人给起的,他应该是不服,又自己另起了一个,叫“五斗先生”——不服,顺便追了个星,大前辈“五柳先生”陶渊明嘛。饭随偶像。偶像好酒,小粉丝必须能喝,“斗酒”不配饭偶像,必须“五斗”!偶像写《五柳先生传》,小粉丝必须仿写《五斗先生传》:“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偶像隐居,小粉丝必须不能仕途得意……必须弃官还乡!

但是弃官还乡的起因经过结果,随的不大像他本命老陶,倒更像是随了墙头小阮——阮籍听说步兵校尉府厨房里有百坛美酒,就请求降职去当步兵校尉,王绩听说太乐署史焦革善酿酒,就主动请求当太乐丞,像吧?阮籍辞职跑路,是因为校尉府的酒都被他喝光了,王绩弃官还乡,是因为焦革死了,再没人送酒给他喝了,像吧!

但是,再像也只是个墙头。本命对小粉丝的影响力才是最最深刻的。墙头也许也能让小粉丝产生拥有偶像同款产品的冲动,本命却有可能给小粉丝种下拥有同款灵魂的理想。陶渊明的诗好,在于清淡质朴,在于天然归真。小粉丝王绩,因为学得了偶像的这分精髓,终于找准了超越时代的唱作风格,成为了占据无数唐诗选本开篇的那个男人。

王绩那个年代的诗歌,那叫一个精雕细刻,那叫一个浓妆艳抹,特别像被彩妆资本带跑偏的娱乐圈(也像极了这十几年的华语乐坛),就连马上打天下的大唐太宗,写起诗来都细声细气花枝招展的:“花生圆菊蕊,荷尽戏鱼通”“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我仿佛看到了世民哥哥的wink……

油腻。

直到王绩的《野望》横空出世。

淡妆,素颜。

这么神奇的么?满大街的人都画着精致的妆,就他一人素着一张脸就出街了,他怎么想到的?他怎么敢?小粉丝王绩:“饭随偶像,我偶像淡妆好看,我偶像素颜绝美,我偶像就这么写诗!〞小粉丝王绩,被偶像的审美影响着,对抗了一整个时代的审美,拯救了一整个时代的审美,奠定了一整个时代的审美。

“多年之后,他的一个侄孙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初唐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这个侄孙,名字叫王勃。〞(夏昆《在唐诗里孤独漫步》)

我常跟小朋友们说:“追星自古有之,偶像自有力量。能量是正是负,根本在于眼光。饭对了人,前途无量。〞君不见,扭转齐梁余风的清新唐诗,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每一次的文艺复兴,都是大前辈的小粉丝在向偶像致敬。

(以上,我是开了脑洞的追星版#读书笔记# 。)

贈清漳明府侄聿~李白
我李百萬葉,柯條布中州。
天開青雲器,日為蒼生忧。
小邑且割雞,大刀伫烹牛。
雷聲動四境,惠與清漳流。
弦歌詠巜唐尧》,脫落隱簪組。
心和得天真,風俗犹太古。
牛羊散阡陌,夜寢不扃jiōng戶。
問此何以然?賢人宰吾土。
舉邑樹桃李,垂阴亦流芬。
河堤繞渌水,桑柘連青雲。
趙女不冶容,提笼昼成群。
繰qiāo絲鸣機杼,百里聲相聞。
訟息烏下阶,高卧披道帙。
蒲鞭挂檐枝,示耻無扑抶chì。
琴清月當户,人寂風入室。
長嘯無一言,陶然上皇逸。
白玉壺冰水,壺中見底清。
清光洞毫发,皎潔照群情。
趙北美嘉政,燕南播高名。
過客览行謠,因之诵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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