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创作语录】

⊙很久以来,我特别喜欢或热衷于饱含想象力、可能性及少量戏剧感的小说(如今对戏剧性渐渐警惕了),那样的小说让我能够将写作与生活严格区分。

⊙语言永远是小说家的第一要务。之后,是故事、细节或对话背后的那个场,那个无法言说的场。它神秘莫测不定,模糊不明。好的小说,是模糊的,无法言说的。

⊙面对如何汲取传统又借鉴现代的拷问,日本的一批优秀作家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从他们身上,我们能轻而易举看出韵味、意境的古典性与技法、内涵的现代性并行不悖。我们七〇后一代写作者,到了必须对此孜孜不倦、自我逼视的关口。



车  位

⊙ 文/陈  鹏


陈  鹏:一九七五年降生,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青年文学》《大家》《文学界》《山花》《北京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曾获多种奖励。


本文原载于《青年文学》2015年第3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3期转载


第四次了!

事不过三的训诫在我身上完全失灵。我那辆1.6排量的嘉年华,在小区里接连遭殃,这一回,引擎盖和车门的划痕像白花花的肋骨。小区保安队队长罗坤照样板着马脸,说唯一办法是报警,并且说,物管崔主任还是没工夫接见我,他忙得要死,为业主的事情快跑断腿了。

“我来了不下十趟。”

“有人来了不下五十趟。”

我瞥一眼墙上崔某照片:黑眼镜,大下巴,像沙皮狗一样直视每个来访者,目光惊愕凶狠。

“物管主任不该为我们操心?”

“该,但是,”罗坤说,“打个比方,物管搞好卫生是为了让你们不难会生病,可你生病了肯定不找物管吧?你找的是医院。”

我暗自骂了句脏话。

我没买车身险。之前倒是扔了好几千。一直心存侥幸呢:运气是有可能狗屎那么糟吧?

就这么糟。

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

 

孩子被大铁环箍住,铁环四周安装了滑动小轮。不用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的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两腿没法站稳,只能趴在铁环车上靠它挪动。孩子两眼分得很开,脸蛋脏兮兮的;穿一件蓝色牛仔服(背上印有雪山),一条印满LOVE的牛仔裤,一双黑胶鞋。他张开嘴巴:“呜啊——呜——”他的妈——那个卖水果的壮实女人,抬头喝骂:“叫什么叫,吃过饭了,还叫!”

孩子像鸟一样扑腾,铁环车带他穿过商业街,行人纷纷避让,对这小子既同情又厌恶。我老婆刘盐猜测孩子的病根是他亲爹——水果店小老板的可憎猥琐。听口音他是云南宣威人。我们经常在他的店里买些水果。他的红富士不错。再说,某种程度上,我们似乎帮了孩子。傍晚的小区商业街乱糟糟的。我们回到家,打开电视,谈论孩子。

“太可怜了!”刘盐每次都摇头叹气。

“没办法。”我的台词也相差不远,“不是所有孩子都漂漂亮亮的。”

“多大概率?生一个这样的儿子,概率是——”

“别想了。”

“我害怕。”

“不会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你验过DNA?”

“我们要个女孩吧。”我说。

她盯着我。

“我说的是那个孩子。”

“我说的也是孩子。”

我和刘盐结婚七年,一直没要个孩子。没法解释三十七八岁的两口子,为什么还不要个孩子。在刘盐看来,养孩子太难了,一点也不比我们重生或死掉更容易。但变化还是发生着,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浓烈。可我不能逼她。不能。七年了,真不容易。

“看一看,他们怎么对付他的?”刘盐说,“像对付一条狗。”

“女人还行,男人很凶。”我说。

“一条流浪狗。”

“好啦好啦。”

次日我们在水果店待了很长时间。孩子缩在阴影里,歪着身子推动铁环车,小铁轮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女人盯着一台巴掌大的电视机,男人埋头清洗水果,他脸色阴沉,咬着牙,像犯了痔疮的杀猪匠。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儿子?”

男人抬头看我:“是。八岁了。”

“二年级?”

“对。我每天送他上小区学校。”

我有些惊讶。

“他能写名字哩。”男人从抽屉里掏出纸笔,走向男孩,塞他手里:“写,你写,写你的名字。”

孩子软绵绵的右手扣住铅笔,再伸左手,压住信笺。白纸雪亮刺眼,他瞪着眼睛一笔一笔往上写。

“行了。”男人一把抽掉纸笔。孩子扭动着,呜呜大叫,铁环车向前滑去。纸上的笔迹像蚯蚓,不可能是一个名字。男人把纸笔塞回抽屉。女人忽然间大喊:“回来,你给老子回来,要滑下去啦。”

男人挠挠头:“其实,我没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

孩子在斜坡前停住,嘴里的呜呜声很快变成高高低低的啼哭。女人不悦地操起苍蝇拍敲打桌子,骂:“哭什么哭!那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哭?”

男孩止住哭,冲火辣的太阳张大嘴巴。

 

 

都因为我们没有车位。

小区建于三年前,我们搬来的时候空荡荡的,但三年来住户像蝗虫一样暴增,车库、车位很快被抢光了。深夜我经常失眠。刘盐的气息像兰草或文竹,我关了灯也能闻到,且与日俱增。

“早该买个车位吧?”我说。

“拿什么买?把车卖出去才能买个车位。”她说。

“饿吗?”

“不饿。”

我起身走向厨房。从窗口可以看见白色巡洋舰霸占了楼下我的惯用车位。在它后方,夏利、本田、丰田、大众、奇瑞、雪铁龙,像病菌一样侵占主干道、次干道和花台边。夜里,要比白天看得还确信。

“我们的车位没了。”我说。

“我们本来就没有车位。”

“是该买一个的。”

“去偷?去抢?”

“是啊,是啊,我们花光了一切。”

“就是。”

“没有车位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

一些灯光在窗台上摇晃。淡白色,像干巴巴的精液。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能对付。”

“就是。”

“就是嘛。”

“饿吗?我给你煮碗面?搁醋吗?”

“我说过了,我不饿。”

我动手煮了一包方便面,大概放置太久,嚼上去像粉笔。我三下五除二吃光它,返回卧室,刘盐催我刷牙,屋里全是劣质方便面的气味。我说我刷过了,她说那是在你吃面之前刷的,你必须从新刷一下。我同意了,起身去了卫生间。没刷几下,白瓷盆里出现带血的泡沫。我有些吃惊。哪颗牙出了问题?或者,舌头?牙龈?

次日的动静十分洪亮,像一群野猪搞出来的。保安们手拎油漆桶和毛刷,在小区空地上画出一个个白方框,明确标示了停车位。

我叫醒刘盐,一起趴在窗口仔细瞧。终于,一个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保安操着扩音喇叭宣布:从今往后,凡是不按车位停车的,冷淡追究。

严肃追究?

老保安专心喊道:“车位每月三百。名额有限,欲购从速。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买吗?”我问。

刘盐轻轻摇晃身体。

“买吗?”

她的表情已经很说明问题。

“昨晚你停哪儿了?”

“外面工地啊。脏得要命。”

下午,情势发生极为重要变化:到底哪个方框属于哪位车主,还没个明确说法。狡猾的巡洋舰用大红油漆在楼下写了车牌和“固定车位”,车主们群起效仿;但很快遇到麻烦,交了钱的人坚持说,现在车位是他们的。蓝色QQ的车主就嚷嚷着,车位不再属于巡洋舰,更不属于嘉年华。两个肥胖的车主没吵几句就打起来。一伙刚下班的男人女人纷纷围观。可没打几下就僵住了。原因是巡洋舰车主突然发现QQ车主是隔壁邻居,还顺口叫出了他的名字,QQ车主十分愕然。人群一阵哄笑。

“我们怎么办?”

“随便。”

“不买车位?”

“不买。”

“物管会管他们吗?”

“他们什么都管。”

刘盐说她今天还发现很多车主弄来红色锥桶,一个个戳到车位上去。还有的人一气买两个,用铁丝和麻绳拴住,一左一右霸占车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当真,后来果然发现无数锥桶像密密麻麻的核弹头遍布小区,我只能开着嘉年华跑得远远的,像偷腥似的临时占用某个空位,祈祷车主千万别回来。否则,我只能去门外工地将就了。

“真不买?”

“不买。”

刘盐最近的油画有些古怪,说话的也有些古怪。阳台上的画布俯瞰小区,画面要么深黑,要么铅灰。后期印象主义,野兽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怎么定义都行。到处是丙烯的呛味。

“你找过物管了?”刘盐问。

“找了。保安队队长罗坤说……”

“物管的头不是姓崔吗?”

“根本找不到他。”

刘盐一脸愤怒。

“我说我已经交过三百了。他说,那是小区道路占用费。他说,你虽说没有车位,可绝大多数时候,车子也没停到小区外面吧?那就是道路占用费。”

“哼!”

“我说,我同为业主的权利是,交了钱,就该拥有一个临时的车位。但他说,权利的前提就是车位。没有车位,哪儿来的权利?我告诉他,得到一个车位就是我的权利。”

“对呀。”

“唉,他说,获得车位只是权利的开始。”

我绝望地望向她今天完成的大作:向日葵伸向天空,有章鱼似的东西横在角落里,没有人物。她从不画人物。

“画的什么?”

“小区。”她说。

我说我看不出来。

她说当然,你当然看不出来。

两天后,我的嘉年华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儿童乐园污秽不堪的垃圾堆旁边安全停下,一连待了十多天。

 

我的车首次遭殃,大概所以占了别人的车位。

嘉年华右侧车门伤得很深,一个工工整整的“Z”,似乎暗示伟大的佐罗。傍晚,一辆樱桃色英菲尼迪咆哮着驶入车位,像大鲨鱼一样停稳,一个窈窕的长发女子下了车。白长裙,硕大的墨镜遮住脸。

我指着那个“Z”。她摘下墨镜。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

“昨晚我停你车位上了,所以……”她真好看啊!

“我说嘛,你老人家害我不得不停到中心花园,三十块钱一晚,还没见你报账呢。”

“抱歉……那会是谁?”

“你问我?”

“……”

她笑了:“我建议你调看监控录像。”

她当着我的面脱下平底鞋,露出整齐雪白的小蒜瓣似的脚趾,换上亮闪闪的银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脚步声噼啪直响。我从未在小区里见过她,顶多三十出头,身高一六五以上。幽香不香奈儿就是迪奥。我望着她消失在23栋4单元,和我的21栋紧挨着。

我穿过商业街,经水果摊、服装店、小吃店,趴在铁环车里的孩子像木偶一样滑动,嘴里发出咕咕声。女人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男人不见踪影。傍晚的光线十分温软,几棵杨梅树绿得发黑。男孩突然抬头看我,目光像摇来晃去的水。我低头前进。人流渐渐密集,男人女人涌入蔬菜店、熟食店、小吃店,像贪婪的打劫者。

一个微胖的物管女工接待了我,她拨打了保安队队长罗坤的电话,说他马上赶到。你不是第一个,胖子直摇头。大概十几起啦。没办法,没一点办法。她同情地望着我,伸手拽拽粉色衣领,让它敞得更开些。

“是我占了别人的车位。”我说。

“谁的?”

“我正想请你帮忙查查呐。”我呵呵傻笑。

她在键盘上敲击,说:“23栋4单元501。吴月。口天吴,月亮的月。”

匆匆赶来的罗坤没脱保安服,看上去像个地痞。

“好几起了!我们怀疑是团体作案。”他带我去了监控室,点一支烟。昨夜的监控视频画质太差,一切都模糊不清。罗坤拼命抽烟,我头昏脑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算了。”我说。罗坤挠挠头:“难为情。设备落后,人手不够啊。你想,全小区一千多辆车,我们才十三个保安。才十三个,尽快买个车位吧。夜长梦多。”

“物管不给个说法?”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我返回家里,刘盐待在阳台上专心画画儿。我站她身后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她一声不响。

“算了,”我说,“不会有下次了。”

她瘦了,肩胛骨从米色毛衣下面凸出来。

我仍看不懂她画了什么。一朵白云被她来回涂抹,渐渐变成深灰色。我返回客厅。能看到对面23栋4单元501大大的弧形玻璃窗呢,白窗帘后面人影绰约,无法确定为啥吴月。她一个人,还是和她男人住一起?

 

这男孩让刘盐着了迷。

男孩的活动毫无变化——除了待在铁环车里,还能待哪里?从这头滑向那头,再从那头返回这头,之后,他停下来仰望蓝天,嘴里嗫嚅着,像个诗人。女人大吼着让他不要待在太阳底下,不要从斜坡上滑下来。他全听得懂,也全部照办。刘盐低下头,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周五黄昏,兑换水果的十来个人排起长队,刘盐排在队尾。男孩待在斜坡上。我正挑挑拣拣,猛听见刘盐一声大喊。我冲出去,问她怎么啦。

刘盐满脸通红。是的,那个男孩,鬼使神差滑到她身后,用他瘫软的手握了握刘盐的手。刘盐的叫喊是下意识的。现在她想甩开他。可这只绵软的小手居然十分有力,刘盐的手被死死黏住了。女人跳起来直奔男孩。“松开,松开!”她大声呵斥。男孩毫无反应。她使劲拽他,掰他,突然给他一耳光。声音清脆悦耳响亮。孩子松了手,瞪大眼睛,仿佛难以置信,接着扯开喉咙号哭,嗓门大得惊人。“哭,哭死你!你脑子进水啦?”女人骂。

刘盐告诉女人她没事,别骂他,可别骂他。女人似乎没听见,不依不饶抽他的手心。大家都劝女人。她总算住了手,气咻咻地回到桌前。孩子不哭了,张大嘴巴蜷缩在塑料雨篷的阴影里,呆呆望着刘盐,满脸都是泪。

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女人说,你儿子惹事生非呢,居然敢拉那位大姐的手!

“没事,没事。”刘盐再次表态。

“小狗日的,活腻了!”

我想拦住他却被他敏捷摆脱了。刘盐继续说:“真的没事,没事!”

他直奔男孩。十几个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蹲下去,两手撑住铁环车。男孩张大嘴巴,望向刘盐的目光被男人的后脑勺切断了。男人站起来,走回店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刘盐告诉我,那只小手像老虎钳子一样带劲呢,甩都甩不开。“他碰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那么一喊,他一把抓住我,攥得紧紧的……我挺难过的,我真挺难过的。”她眼里涌出泪水。

“好啦,好啦。”

她望着我,像恋人时那样。“他小手凉飕飕的,就像一块苹果皮。你告诉我,老李,他的手为什么那么凉?”

我无法回答。

 

我和刘盐找到一个画了框的车位。

是的,没交钱,但我们找到了车位。一个还没售出的车位。刘盐建议我写上自己的车牌号。换言之,我的嘉年华在小区里遭了殃,难道无权配发自己一个临时性车位?

我们站在双人床一样空旷的车位上,能听见对方的怦怦心跳。这里偏僻幽静,惊讶于小区还有这么好的地盘,就像为我们量身定做的。现在就差一只锥桶了——大红色,高五十七公分,锥底直径二十公分,全国或者全世界统一标配,它才是车位的拥有证明。街心花园里就有十来只,它们属于三个老保安。街心花园仍是少量流浪汽车的临时停放处,每次收费三十元(二十四小时)。我亲眼看见他们买来锥筒,将每一个车位布置得井井有条,每晚都在收钱。缴费的业主要么晚归,要么永远无法拥有一个正当车位。当然,嘉年华也曾经在那儿混过几夜,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每晚二十八元成交。如今,三个老家伙都抽上精装红塔山了。

“就上街心花园偷一只吧。”

我吓呆了,刘盐却兴奋得像个孩子,两眼闪闪发亮。

“走不走啊?”

她跑起来了。

傍晚突然降临的细雨让路灯亮光如水银。街心花园岗亭刚换班,一个老家伙缩在角落里看报纸,另一个机动保安坐在廊下打瞌睡。在四五个临时车位上,十来只锥筒惨亮。我和刘盐头发全湿了。她走向车位,一片楼房阴影覆盖了她。我溜进黑暗,攀上花坛,夹竹桃洒下的雨水灌进领子,真冷。岗亭里的保安一动不动,廊下打盹的保安突然醒了,睁眼盯着刘盐。我的心咚咚跳。

“喂,你……下雨啦!”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呢。”她摊开两手。

“你哪栋的?”

“21栋。”

“快回吧。”

“不想见我老公那张臭脸。”

“嘿,感冒发烧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管我。”

“行啦,行啦。我有伞。爷俩嘛,哪有不吵的。你等着。”

保安起身走向值班小屋。刘盐猫腰抱起一只锥筒朝我扔来。它在冷寂的雨夜发出噼啪脆响。岗亭里的保安连头都没抬。我搂住这个滑溜溜冷冰冰的塑料玩意儿,跳下花坛飞奔。刘盐紧紧跟上。曲折的弯道、坡地和小巷仿佛迷宫。终于找到我的嘉年华,我们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锥筒像儿时电影里被游街的老地主戴的高帽子,我把它举到头顶。刘盐笑了很久。

雨势渐大,我们不得不紧紧拥抱。雨水顺着刘盐的长发淌下来,我们待在彼此熟悉的气息之中,掺和着奇特的凉丝丝的水味。她湿透了,我越抱越紧,远处灯光朦胧。我们退后又凑近,四脚紧贴,在滑溜溜的水泥地面上来回移动,移动。就像提防着深渊。

“我能亲你吗?”我说。

“不行。”她说。

“真的吗?”

“真的。”她笑了。

 

早晨我移出嘉年华,将锥筒戳上车位;刘盐买了白色喷罐漆,在这片坚硬无比的水泥地上喷写:“云A010CP,固定车位,占用违法!”最后,我们搬出家里一只老掉牙的方凳,用一根粗大的麻绳将锥筒和椅腿绑在一起。

真像那么回事了。

晚上开车回来,它就在那儿呢,毛糙,冷漠,霸道。前后左右的车位全被占满,唯独我的车位空着。车位。我的。夜里,我和刘盐多喝了两杯,顺势倒在昏暗的沙发上做爱,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半夜我突然醒来,开始担心我的车和那个假造的车位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叫了两声刘盐,她哼了哼,算作回答。我默默穿衣下楼,直奔车位。

没事,一切好好的,车位被嘉年华完美占有,似乎先天就属于这里,锥筒和破凳子结成的联盟就待在车身和墙壁之间,明早,它们将被重新摆放出来。回到家,我抱起刘盐直奔卧室。她赤裸的身体黏糊糊的。我贴着她躺下来。冰凉的气息惊醒了她,她掉过头搂住我,像七年前那样轻声呼唤:老李,老李……

次日一早,刘盐将我送至新的车位才停步,站在一棵冬青树下冲我挥手道别。

我走向嘉年华。

我住手了。一道全新的深深的划伤狠狠捅进眼底。

 

没法确定什么时候要个孩子。日期无限推后。这带来深深的乏力感,似乎我们无能而不是拖着不办。我和刘盐小心回避着。究其缘由,竟然没法说清。是刘盐在她的青春年代怀过某个小男生的种?或者,是我潜意识中觉得孩子是未来生活的唯一敌人?天知道。

男孩,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男孩,吸引着刘盐。我呢,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但渐渐被刘盐感染,觉得这孩子可怜,竟萌生了某种痛心,仿佛我们也该对此负责。——瞧,差不多睡觉之外的一切时间,他被大大的铁环车套牢,只能在水果店和斜坡之间的短短二十米内滑行;反复经过的地盘只有方形地砖、咖啡色的墙、红色鸡冠花、手机套餐广告牌。没完没了。

我们试着接近他。

“你们好,”刘盐摸摸他湿漉漉的额头,“你没有名字?”

“呜啊——呜——”

“真的没有。”女人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个名字?”

孩子咧嘴笑了。

我们到达街心花园回头张望,他还在那里,两腿像尾巴一样划拉着。

“可怕啊。”刘盐说。

“可怕?”我说。

“他们生了他,又讨厌他。”

我没吭声。

“连一个名字都不给他呀!”

“不就一个名字嘛。”

“你听说过谁没有名字吗?哪怕是条狗。”

她愣愣望着地面。我问她怎么了,她看看远处,又看看我。

“老李,你说,那两口子,会绝对不会杀了他?”

“你疯了!”

“那目光呀,恨不能把他剁碎了,冲进马桶。”

“你恐怖片看多啦!你要不然闲得慌,可以试试十字绣、瑜伽什么的。”

随后的一个多礼拜,刘盐被这念头缠住了。如今掐死婴儿的偷车贼、打死孩子的亲爹妈,常常爆出新闻。他们,两个来自宣威的农民,就不会杀了残疾儿子再生一个?否则,他们就该擦擦他的脸,为他换身于净衣服,买一双像样的鞋。

“他这模样,和一条狗有区别吗?老李,有区别吗?”

刘盐的眼眶又湿润了。

我无法回答。

 

这是谁干的?

第二次连遭黑手。无法想象这类极小概率事件会继续上演。得罪了什么人?这小区位于昆明东三环,数千住户大多从云南地州迁来,除了几个商业街老板和物管的几个男人女人,我连对门邻居都不认识,哪儿来的摩擦?

吴月。就认识吴月。

我直奔物管大楼,姓崔的仍不见踪影,罗坤见了我就无奈苦笑:“你咋这么倒楣!”

“第二次了!”

“你报警吧。”

“你们保安干什么吃的?”

“尽力啦。”

“放屁!”

“你告我吧。”

“我会的。我还要告你们保安贪墨,倒卖车位。”

罗坤吃了一惊:“倒卖车位?”

我说了说街心花园保安——也就是那三个老家伙,正利用手头资源大发国难财。“会有这种事?”他看着我,口气软下来,“问题是,你有证据吗?哪个车主会投诉好心租给他们车位的保安?”

“暂时没有。”

“我说嘛。”

“我揭发你们。”

“欢迎!揭发了才好呢,我就不致于累得像狗一样还被业主欺负了。”

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临时连接车位必须掏钱。你再考虑考虑,剩下的不多了。”

我大步往外走。

“嘿,指不定还有第三第四次呢。”

“你威胁我?”

“是提醒你。”

“是你们干的?”

“你疯了,我们的职责是保卫业主人身和财产人身安全。”

路过街心花园,几个老家伙冷冷的盯着我。其中一人叫住我说:“你,你没交过钱。”

“什么,你说什么?”

“你占了车位,可你没交钱!”

我当即否认。

“莫抵赖了,你的事情,我们都晓得。刚空出来的呢,原来的车主搬走了。今天已经找到买主。因此……”

“我操。”

“你就买一个吧,街心花园只有车位。被你占住那个也行。”

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死也不买。”

这天晚上没一点胃口。刘盐煮的一锅速冻水饺没吃几口全剩下了。我们呆坐着。刘盐咬着指甲,厨房乱得不能再乱。光线一点点暗下去,谁也没起身开灯。门铃猛然响起。我抓起终端机,三个穿灰色制服的老保安挤作一堆,像烧焦的老鼠。

“你好,我们想找你谈谈。”

三人进门后十分局促。下午找过我的那个,像是他们的头儿。另一个胖一些,第三个瘦瘦高高的。带头这位在沙发上拘束地坐下,另外两个分别站在他身边,一点也看不出保安的威武之气,倒像三只臭虫,三个小偷。

“是这样的,”领头保安说,“罗队长找我们了,说你告诉他,我们在倒卖车位。”

“是。”

“哎,车位如果不卖给业主,卖给哪个?”

“你没有证据。”胖保安说。

“但是你也不晓得,如果没有许可,我们就算有一百个胆……”瘦保安说。

带头保安打断他:“我觉得吧,业主、物管、保安,少了哪个都不行,是吧?两位也是买个车位算了。看在你们车子被划的分上,七五折,九十块,发票我都带来啦。”他掏出一沓收据。

“我们已经一交钱了——每月三百。”刘盐抗议。

“不买。”我大声说。

“那你的车,很可能会还会遭殃。”胖保安说。

“堆放街心花园多好,被划的可能性绝对为零。”瘦保安说。

“我们轮流守着。我保证。”胖保安说。

“否则你的车永远存在被划的凶险。”带头保安说。

“出去!”我说。

“请你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每个月也就九十,这点钱对两位来说算哪样?可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儿子今年上大学,我凑不够学费;喏,他,”他指着胖保安,“他家牛死了,媳妇跟人跑了,小儿子先天性心脏病,这九十块能派上大用场。喏,他,”他指着瘦保安,“四十六七了还没老婆,跑来昆明打工被骗了七千块钱。这非是闹着玩的,是全村老少爷们儿凑给他的,他咋还?每个月我们就六百来块工资,你说,我们咋还?要吃要喝要生活吧?偶尔还要找个女人吧?……”

这话发挥了作用。我和刘盐不得不去了阳台严肃商量,最终决定,不妥协,绝不。我告诉几个老家伙,他们的遭遇令人遗憾,但原则就是原则。这就好比,楼房是钢筋混凝土做的,不可能用沙子和泥巴来做。

“原则,”带头保安一叹,“原则是人定的嘛。”他起身往外走。两个保安跟上去,一脸苦相。“理解万岁啊。你们咋就不能理解呢?房子,当然也能用沙子泥巴来做嘛,你们没见过农村里的土坯房?”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

 

我独自出门,溜达一圈回到楼下小花园,坐在长椅上静静等待。究竟等待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木棉花被风掀动,落叶在水泥地上打滚。没有鸟。一只也没有。反倒有几只鸡,被人养在门前空地上,比猫还大。后来响起英菲尼迪的猛烈地咆哮,它远远开来,稳稳停下。吴月下了车。白T恤,牛仔裤,扎一束又黑又亮的马尾。

她笑了:“车又遭殃啦?”

我十分诧异。

“脸上全写着呢。”

“有何指教?”

“买个车位吧。”

“我交过钱啦!”

“你啊,死倔。”她说,“待会儿过来坐。我让我老公沏壶好茶,帮你约几个朋友——他们的车也老受到牵连。真同情你们。”

老公?!

“晚九点,恭候啦。”她说了单元和门牌。其实我清清楚楚。

晚上本想带刘盐去的,临了又改了主意。我告诉她,我碰上几个同样倒楣的车主,大家找个地方想想办法。她祝我好运,丝毫没有跟来的意思。我下了楼,从街心花园两个老朽贪婪的保安身后绕行五分钟,返回23栋楼下。我抬头仰望,客厅开着灯,一轮圆月蹲在屋顶。我的心咚咚狂跳,突然满怀愧疚。之后,我走向3单元,调整呼吸,按响门铃。

吴月穿一条紫色长裙,在摆满吴哥头像和尼泊尔木雕的家中冲我微笑;迎面走来一个又胖又老的家伙,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穿绿色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像个高尔夫选手。他冲我热情寒暄,向我介绍另外四位陷入大沙发里的男人。他们像特务一样严肃认真,冲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我频频走神。吴月坐在一把绣缎椅子上,长发向下倾泻。那四个家伙越来越兴奋,高声抱怨自己的车何时何地被严重划伤却得不到物管的半毛钱赔偿。一个穿红T恤的家伙嗓门奇高:“养这帮保安干什么吃的?干脆把物管玻璃砸了,把大门卸了,看他们管不管!”另一个穿白衬衫的家伙附和说,警方也没办法,不如自己靠自己。他们得出惊人的结论——全是物管雇人干的,就用裁纸刀。只有物管才分发这一型号的裁纸刀。他们比对过刀口划痕,完全匹配。物管的目的无非是将我们这帮顽固分子逼入绝境。此外,物管还提出向车主征集“保护费”,也就是以预付保险金的方式理赔。这将是一笔巨款,几十万的款项谁来监督?再说,他们从没问过业主意见。

我们一致决定:找地方安装摄像机搜罗证据,不然永无宁日。

红T恤愿意拿出他的SONY摄像头,白衬衫立即贡献了两厢波罗摄像头。有人忽然提到迟迟不露面的崔某,说自从搬进这个小区就没见过这位物管主任。吴月的光头老公插话说:“其实,我们经常碰面。他真的挺忙,不是这家的水龙头爆了,就是那家两口子打架了。他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可到头来,问题好像越积越多。”

“一旦证据在手,姓崔的还不露面?”

“他敢!”

九点三刻,客人们与美丽的女主人一一先行一步。我落在最后。

“祝你好运。”吴月浸在漆黑中。她的身后一只人面木雕忧伤而神秘。

“再见,吴月。”

她吃了一惊:“你知道我名字?”

我急急慌慌下了楼,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十一

孩子真的消失了。

刘盐面无血色,问我:“老李,你看见了吗?”

商业街上,几块瘢痕的地砖下面露出乌黑的泥。孩子不见了,铁环车也不见了。我们来回搜找,水果店、服装店、手机店……哪儿都没有。女人照样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收钱。男人来过一趟,把几只大箱子撂上摩托车后座,一溜烟走了。

我们买了一堆苹果香蕉,女人蹙着眉头说:“吃得起吗?”

“你儿子呢?”刘盐答非所问。

“病了。”女人说,“发烧,上医院。”

“你们不陪陪他?”

“他爹去啦。”

“你们是宣威人?”

“对。宣威板桥。”

“来昆明几年?”

“八年。”

“生意真好。”

“马马虎虎。”

刘盐趴到我耳边说:“看见里头那把梯子了?上面是阁楼。孩子一定在上面。”

我望过去,一架小小的木绳梯搭在墙角,阁楼入口黑乎乎的。

女人摇摇头:“我不会说的。请你们信任别人的隐私。”

她们彼此看着。

“我不会告诉你的,莫问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你们不就想明白,我儿子咋得的小儿麻痹?”

“你误会了……”

“说句不该说的,你们都老的还没个娃娃,一定想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吧?”

我们一声不吭。

“我不会说的。”

“不,我不太想知道。”刘盐指着楼梯,“我能上去看看吗?”

“上去?就一张睡的破床,有啥子看头哟!”女人笑了,“你们想盘我的店?”

“看看,我就想看看。”

“我才不想转哩,你让我们喝西北风?不过,你要是想看,那就看嘛。没哪样反正。”

“算了,算了。”刘盐忽然间放弃了,“我们走。”

 

十二

偷拍毫无进展。红T恤的SONY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嫌犯,把十来辆车搞得遍体鳞伤的家伙像个幽灵。我们讨论了一下,结果不了了之,由于某个家伙抱怨了几句,还惹得白衬衫相当恼火,红T恤也觉得没劲,建议我们这伙汽车流浪汉早早解散吧。此后几天,我的嘉年华只能停放在工地,脏得像个报废品。后来总算找到一条窄缝,就在物管大楼下面,靠近公厕。车子开进去,苍蝇围上来。嘉年华接连驻扎五天。第六天上午,我买了两包软红河烟贿赂物管的胖子,她笑着说:“行,只要崔主任不过问,你停哪里都行。”

第七天黄昏,胖子带来一个之强消息:某68栋业主,今天一早遭到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的严肃处理。

“委员会?严肃处理?”

“他秘密煽动业主游行,好在被物管及时发现了。我们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投票表决……本来要报警的。后来嘛,还是宽大处理,停电停水七十二小时,罚款五千。”

“我操!”

“比扰乱治安和煽动集会,这点钱算什么?”

“小区还有这么一个委员会?”

“当然。”

“被处罚的家伙认吗?”

“傻瓜才不认。”

“这人是?”

她敲击键盘,屏幕上赫然出现红T恤。我的心怦怦跳。

“你一定知道内幕。”

“是反对物管呐。”她压低声音,“他想搞什么小区业主选举大会,让大家自己推选物管和物管主任。两外,他还煽动业主搞一次袭击,想把我们物管大楼的玻璃全炸掉。你说,这不成了恐怖分子?这样的人,就应该立即逮捕,就地枪毙呀。”

我向她道别。黄昏像蝙蝠一样降临,似乎有隔着厚玻璃测量世界的感觉。到处是油炸土豆的焦臭。我低头前进。对面奔来一个体型壮硕的大家伙,一件红T恤在夕阳下燃烧。他冲到我面前揪住我。就是他,被物管严惩的异己分子,几天前刚刚结识的盟友之一,两只充血的眼睛喷出烈焰。

“狗日的!”他扇我耳光,将我搡倒在地。我抓住街边的下水道管子,问他为什么疯啦!

“叛徒,杂种!”

“谁是叛徒?”

“街心花园的保人身安全说了——对,那三条老狗——说是你把我们安装摄像头的事情捅给物管委员会了。”

我大声辩解,他哪儿听得进去。他狠狠嘲笑我、羞辱我,骂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人。之后,他抄起一块硬物直奔我的嘉年华。他慢条斯理,像个天生老手。引擎盖闪闪发亮。车门、车身、叶子板出现一条又粗又白的伤口。他扔了凶器,拍拍手,撂下一句:“叛徒的下场!”

我闭上眼睛。

街心花园岗亭只有两个老家伙。他们告诉我另外那一个——瘦高个请了假,鬼知道他去哪儿了。当然是他干的。我来回找了几圈也不见那个瘦高个的影子。带头保安一脸苦相,告诉我很多保安辞职了,生活越来越坚难,再这么下去,统统上街要饭算了。胖保安噘着嘴,似乎对我满怀同情:“我们知道你出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唉,好好考虑我的意见,买个车位吧。”

回到家,刘盐被我的模样吓坏了,坚决拽上我重返街心花园,逼迫两个老家伙交出红T恤住址。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区绕行很久才找到68栋。他的声音出现在扩音器中:“谁?”不待回答,门开了。我们走入楼道。302的门大敞着,红T恤直直坐在椅子里,张开两腿,垂着两手。屋里很黑,弥漫着浓重尿臭。我看不清他的脸。

“报仇?”他的声音仿佛从洞穴里飘来,和先前那个暴怒的家伙全然对不上号。他瘫软、衰败,像一只溃烂的苹果。

“没电,没菜,没法给你们沏茶。我连厕所都没冲。别进来,太臭。”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为,兄弟,我给你钱,修车的钱。”他掏出一沓钱硬塞我手里。他浑身酒味,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二锅头。“我太冲动了,后来发现中了这帮老杂种的反间计,反间计啊!狗日的杂种!对不起,实在实在对不起!”他向我深深鞠躬。

“你有什么打算?”

“五天。”他伸出手,“停电停水五天。狗日的,除了血战到底,还能有什么打算?不来电来水,我明天一早就拉泡屎扔他姓崔的办公室!谁敢拦我,谁拦我扔谁脸上!”

“算了,胳臂拗不过大腿。”

“算了?”他一声冷笑,“你算过吗?你不也宁死不买车位吗?”他扭头看看刘盐,“可惜啊,害弟妹提心吊胆。”

刘盐问他,夫人孩子呢?

“赤条条来去无惦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们一步步往下走。我知道他仍然敞着门。刘盐的手心全是汗。夜色渗进来,一阵热浪顺着脊椎往上爬,惨白的光在冷冰冰的白墙上游移,之后像某种标签死死趴住不动。楼道狭小寂静,脚步声大得惊人。

 

十三

孩子的去向成了难解之谜。

我和刘盐每天都去水果店套近乎、买水果,可就是不见孩子。那个穿着雪山牛仔服、LOVE牛仔裤和帆布黑胶鞋的脆弱身影,真的不见了。这对宣威小夫妻忙里忙外,把一筐筐鲜货搬进店里,再把过期水果扛到店外,码出一座酸味扑鼻的小山。

“一个孩子呀,说没就无了……被他们杀了,肢解了,就扔在上面。”

“你疯了刘盐,那是他亲爹妈。”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忘啦?这世道,孩子杀了妈,妈宰了孩子,痴人说梦。”

“别整天闷家里画画儿。你的老同学呢?你们非是一起参加了什么瑜伽训练班?”

“早散了。小丁泡了瑜伽教练。”

“是男教练?”

“女人。四十二岁的老女人。”

我目瞪口呆。

“我是最早发觉她们有事的。我的直觉,这回也错不了。”

关于刘盐的直觉,我真没什么好说的。她曾梦见我们结婚典礼的酒店,预言我将在二〇〇七年拥有第一辆车,她将在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割掉阑尾……一一命中。但这一次,我认为她的直觉太离谱;如果非得处理一个小儿麻痹的病孩,夫妇俩真有把机会,何必等他长这么大?再说,将水果摊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夫妻怎么舍得杀掉自己的亲骨肉?我疑心刘盐待家里的时间太多,画画儿过于勤奋,加之昆明闷热的夏末推波助澜,让她产生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再或者,刘盐,我的老婆,被期待为人母的阴影困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行啦,到此为止。”我说。

“不行,我非上去不可……”

她走进店里,走向木梯。女人愣住了,但并未制止。男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刘盐,这个块头蛮大的窈窕女人踩住竹梯,伸手把住两侧,两脚上下交替,很快消失在阁楼方孔中。

长长的沉默。

我望望脚下的果皮,又看向外面。刘盐下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震耳欲聋。

女人和男人呆站着,刘盐抓住我往外走。

“喂!”男人大喊,“苹果,不要啦?”

我想拎上苹果的,可刘盐拽着我不放。我们七七八八一路小跑。我听见女人压低声音说,这两口子真他妈怪了……太怪了……

上楼,进屋,刘盐长长呼口气,说她在到处是臭脚丫子味的破阁楼上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孩子。但那条裤子,印满LOVE的脏兮兮的牛仔裤,就在床下。

“一条破裤子能证明什么呢?”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刘盐有些恍恍惚惚,“老李,正是这条裤子,让他们罪行败露啦。”

“刘盐啊刘盐!”

她一声冷笑。

 

十四

短短两周,木棉花撒落一地,夏天的阳光日益狂烈,流浪猫绕着晚间的夜来香奔走,孩子们的哭声像军歌一样嘹亮。我修好红T恤留下的划痕,继续在物管大楼边上停车。物管似乎大发慈悲,将那条盲肠似的缝隙赏给了我。刘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绘画,每天待在阳台上捕捉云彩、天空和脏兮兮的山冈。在最新的画布上,偶尔飞过的鸟群是黑的。她也许为了抵消某种不便深谈的想法、某种担心,因此,她丢掉画笔那天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把她最近的画儿一股脑塞进储藏室,它们压抑、模糊、雷同,让人喘不过气。 

“没劲。真没劲。”她说。

“想出去工作?”我说。

“不想。”

“饿吗?”

她没说话。

我去了厨房,做了两块火腿三明治。我走回去,她大口大口喝水。

“有份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刘盐说。

我没回答。我的意思很严重:没有工作,也没什么不好。

“我累了。”她说。

“我知道。”

“我不饿。”

“吃一点吧。午饭的时候,我给你做西红柿蛋汤。”

“随便。”

她接过三明治,小口小口吃着,像只兔子。今天她穿了灰色棉布裙,领口很低,七七八八能看见乳房了。雪白,饱满。

“进去走走?”她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三明治就吃了一半,她顺手搁在饮水机上面。

我们在楼下遇见一伙中年人,他们热列谈论小区房价。这不是我们关心的,正如我们从来没什么朋友。我更想知道那个消失的老保安是否还有脸回来,红T恤家是否恢复了供电供水。我们和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有人想凑近搭讪,我们低头走开了。

从未遇上吴月。

对门邻居大概是位教师,每晚八点至十点,他家里就传出一批孩子的读书声。我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他,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家伙冲我严肃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他的老婆更严肃,紧绷绷的脸像水泥抹出来的。两人从不并肩出门,看起来不像两口子,倒像是两兄妹。周末夜晚,他们做爱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女人的喊叫大得离谱,高潮像原子弹爆炸。我和刘盐先是被吓住,然后大笑,但没多久就厌烦了。我们有些忧伤,觉得做爱的快感被他们打了折扣,只好降低分贝,减小幅度。这样一来,我们似乎成了被监视被窥探的坏人,为了让别人快活,自己那点快活一点也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卑劣无耻。

我的嘉年华很快又遭了殃。唉,这一回,你让我说点什么好呢?我在本文开头就交代过:划痕很深,像白花花的肋骨。车尾还有一个大大的X,大概是新纳粹分子手笔,而不再是佐罗“Z”。第四次了。第四次。如果这还不算报复,也差不多成了羞辱。正如忽然暴露的红T恤,我们都成了被惩处的对象,却找不到惩罚的源头。就连一边待着也越来越困难了。

与罗坤交涉无果,我们不再就此发表看法。我很累,但无法睡着。梦境也躲得远远的。黄昏时分,刘盐打通了崔某电话,后者解释说:一,相当同情;二,爱莫能助。我夺过电话,冲这个从没露面的杂种大声说:“我要投诉你们!我要找报社找电视台!”对方沉思数秒后说:“对不起,我们做了该做的。你要是觉得找媒体有助于解决问题,那是你的自由。”他的嗓音软得像个京剧小生,这给了我咆哮发泄的机会,我连珠炮似的喊出来,很快演变成人身攻击和随口谩骂。老崔叹息着,挂了电话。我望向刘盐。她两手叉腰,摇着头说你看着办。我拨打了电视台《新闻现场》热线,这档晚七点的新闻节目在本地拥有超高收视率。一个记者回话说,明早就到。

夜晚被静默泡得发白,有一阵子我们听了听古老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瞪着广袤的墙壁发呆。我问刘盐,这事万一搞大了,如何收拾?她一声不吭。我又问一遍,摸摸她微凉的手,她转过身,抽出手。我不再说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走一步算一步。”

“嗯。”

“过分呐。”

“就是。”

“我渴。”

我起身接水。饮水机的共振像三只小狗默默啜泣。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自己也渴。我咕咚咕咚干掉三杯,然后接满,走回卧室。

“我感到,”刘盐挺起身体,眼神有些病态,“我更喜欢男孩。”

“随你便。”

“男孩和妈妈亲呢。”

“那我该喜欢女孩?”

“不行。你让我生个情敌?”

“好啊。”

“好个屁呀。我随口一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次日一早,两个年青记者准时采访了我。之后,摄像师扛着机器直奔物管。我和刘盐默默吃了早餐。嘉年华就趴在楼下,垂头丧气,凄凉无助。我们安静等着。十一点,刘盐做了午饭,问我是否邀请记者们吃了再走,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准记者们自有安排。

饭熟了,菜好了。我和刘盐待在饭厅,没有一点胃口。中午的时候手机响起,不是两个记者中的任何一人,声音毛糙但十分客气。

“我是罗坤啊。老李,崔主任让我转达你,能不能,让电视台不要播出?”

“他接受采访了?”

“他委托我接受采访。”

“他说过,找媒体是我的自由。”

“不要这样,老李。”

“我也不想这样。”

“我也能找出你一大堆问题。比如,一天夜里,下雨的夜里,你们盗用了一只属于物管的人身安全锥筒。”

“盗用?”

“你心里可信。”他叹口气,“老李,何必呢?你是业主,不是天外来客。”

我握住电话的手微微发抖。

“我操!”

刘盐看着我,目光凉薄复杂,让我想起多年前还在热恋期的一次经历,那一次,我们把威胁我们掏出钱包的小蟊贼打跑了。——当时我和刘盐绕着翠湖遛弯,那小子蹿出来,手里拎一把牛角小刀。刘盐凶得像母狮子,横在我身前说,有种你来呀,往姑奶奶这儿来!她指着胸口。我冲上前将他一脚踹倒。那小子将凶器抛入翠湖,龇牙咧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现在,我们仍然勇往直前。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怕这一件吗?

 

十五

晚七点,《新闻现场》,马脸罗坤照样搬出那套说辞,随后我出场了(与采访的顺序相反):稍显激动,语速过快,一点也不像我。或者说,与我想象的我完全不同。我和刘盐瞪着电视机,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连续划伤听起来就像信口瞎编的。接下来的感觉更微妙了:就像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却颇为自豪,又隐隐有些焦躁。没准,我已经成了红T恤阵营的一分子。

晚八点,罗坤破天荒穿了鼠灰色的保安服忽然间来访。进屋后,他摘下保安帽捧在手里,坚持坐椅子,不坐沙发,也不让刘盐倒水。

“你不该这么干。真的。崔主任看了《新闻现场》,很生气,后果很不稳定。”

“我也很生气,车伤得很严重。”

“问题是,你不知道谁划了你的车。而我们,却掌握七月二十三号当晚你们窃取小区人身安全锥筒的证据。”

“证据?”

“我们调看了监控录像,一清二楚。”

“监控录像?”

“你夫人亲自出马,你在花台接应。”

“监控一切正常?”

“一直很正常。”

“为什么我调看的时候啥也看不清?”

“我们能看清。一旦需看清,就能看清。”

“你什么意思?”

“崔主任的意思是……唉,两位在这个小区生活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搞成这样?他将严历追究小区公共物品失窃一事,已经上报辖区派出所。”

“派出所?”我笑了,“亏你们想得出的。”

“我上电视露了脸,这事就一点也不简答了。”

“你有话直说。”

“派出所会进一步调查取证。”

“无耻。”刘盐说。

“老崔的意思,我们也……”

“无耻!”

“我可说的都说了。”罗坤站起来,仍握着他的保安帽,像捧着一个婴儿,“两位,务必小心,老崔这个人……”

我一声不吭。

罗坤走后,事件不复原样,它似乎溢出了边界甚至剥夺了我们大叫几声、诅咒骂娘的特权。楼下,人群川流,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拖着狗。更多的狗追着陌生人摇尾撒娇,搞不清谁是它们的真正主人;更多的猫是野生的,在花园里上蹿下跳,发出孩子般的哭号。我没法想象那些破烂的监视器又具备了分辨功能,更无法想象他们真报了警。夜里我们做爱,刘盐咬着我的耳朵说,老李,老李,我们要个女孩,女孩。我问她说真的吗?当然,当然,就要个女孩,女孩……

长久的性爱甜蜜让我淡忘一切。事后,我光着身子上卫生间,悄悄瞥一眼对面五楼。吴月淡如云烟,似乎在雪白的窗帘后面轻轻飘动。不,我没法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电视开着。那个男人,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像根圆木似的光头老家伙,像梦中魔兽竖着犄角狂奔,将我的嘉年华划拉个七零八落。我笑了。刘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笑物管那帮垃圾呢,刘盐挺起身体:“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

“总有办法,放心吧。”


(未完待续,详见下期)

《青年文学》新浪微博/博客:@青年文学杂志

我老婆刘盐猜测孩子的病根是他亲爹——水果店小老板的可憎猥琐。事不过三的训诫在我身上完全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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