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的独奏会印象：真正好的现场，“好”是贯通于每一环节的
文：张可驹
2023年12月1日，听了陈萨的钢琴独奏会，地点：上海音乐厅。实在是精彩的演奏，大概是我在上海听她的独奏会中整体最佳的一场。
真正好的现场，那样的“好”，往往是贯通于每一环节的。从曲目的安排，到针对性地解决演绎难关，再到演绎者展现诠释观点，最终是自身的个性如何同诠释相平衡？
有时想想，还能记起大约30年前，“演奏者个性淡化”被认为是一个普遍的问题。而如今，太多“人造个性”涌现在演奏中，也是一种恶劣的钟摆效应。
演绎者展现其观点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二度创作本就是通过作曲家之外的另一个人来体现，也是其核心魅力。但最终，演绎者的观点如何同作品取得平衡，是最关键的问题。
钢琴家应该弹自己深有感受的作品。收敛演绎者的自我，服务于音乐是现代演奏一个可贵的态度。但哪怕是出色的演绎者，如果单纯是设计一个演绎的合理模式，然后把自己的演奏“拗”成那个样子，演奏或许有让人佩服之处，但终归不会很迷人。
先前那样，缺乏差异的危机，其根源可能更多是演奏者没有太多话要说。正如彼时演绎出色的例子，哪怕个性不如更久远的演奏那么张扬，我们还是会记住其中的光辉。
而当“人造个性”泛滥时，乍看之下是钟摆摇向另一端，其实根源完全一致，没什么真正的内容，所以就想着怎么做高潮出来？终至于一句几扭......
当我遇见某次演奏，切实地面对，进而解决这些难题，就势必对其另眼相看。因为解决这些问题不是目的，而是当演奏者行所当行的时候，顺理成章会取得的结果。听陈萨12月1日的独奏会，感到这是目前比较好的解答，因此显得珍贵。
这场独奏会的曲目设计颇为高级，先前也曾经推荐过。上半场是贝多芬两部晚期奏鸣曲，跨入晚期门槛的《第27号奏鸣曲》Op. 90与最后三首中的第一首，《第30号奏鸣曲》Op. 109；下半场是巴赫的《第一号帕蒂塔》BWV825，巴托克的《六首罗马尼亚民歌舞曲》和《钢琴奏鸣曲》。
从时代划分来看，是从传统（巴洛克—古典）到现代的跨域；从音乐气质而言，是德奥中心走向巅峰的过程，对应民族乐派的繁荣与现代风格对传统审美的撕裂。
同时，这些作品还有另一种呼应：贝多芬的晚期风格，巴托克的敲击性构思，本身都蕴含了对于传统思维的突破。它们的突破性与魅力，如何在演奏中体现出来？
这些都呼应着演绎的难关，整套曲目都是。巴托克那首奏鸣曲，录音的人不多，大概因为吃力不讨好。反观贝多芬晚期，钢琴家们竞相演、录，其“演绎的危机”却愈发突显。
那么，还是从曲目本身的顺序来谈。贝多芬晚期各有各难，Op. 90难以处理之处，很多在于该作独特的曲情。贝多芬最后的奏鸣曲Op. 111是二乐章奏鸣曲，将二元对立做出最深刻的呈现。可有意思的是，之前贝多芬写的二乐章奏鸣曲，都是精美的小型作品，除了Op. 90。
《第27号奏鸣曲》作为进入晚期的作品，演奏者需要能把握表现贝多芬后期尤为关键的那种高度的自由。与此同时，两个乐章各自的发展，让该作的主旨并不像Op. 111那样明确。第一乐章中，陈萨起初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出色的构思仅得部分实践。
第二乐章，演奏就带来十足的惊喜，最简单的形容就是“凝而不重”。
这个乐章以高度歌唱性的旋律为特点，而贝多芬晚期的奥妙，很多就在于歌唱性可以指向深度，指向优美，但它既是非常内在的体验，又完全超越了一种浪漫的表达自我的抒情。把握音乐表现的尺度，是非常困难的。
陈萨选择以雕塑般的美感来刻画原作的抒情内涵。钢琴家对速度的控制绝对稳健，旋律的塑造从未顺着歌唱特质而率性挥洒。正相反，演奏可谓步步为营。速度偏慢，却不突出沉思性，而是将动态展开的旋律稍稍带入静态的意象。
细节中的时值把握与线条轮廓的勾勒，都追求一种黄金比例。Rubato的运用如果有，也是为了加强这种黄金比例的稳固感，而非刻画即时的灵感。
如此演奏没有滞重的倾向，一方面是因为钢琴家对节奏感有深入的揣摩，全篇都能做到稳健而不失内在的鲜活。这其实是控制力的大考验。另一方面，就在于陈萨考虑那样的黄金比例时，不仅对横向的音符的距离有深入思考，对纵向的多声部信息也充分发掘其内涵。
面对贝多芬后期的立体性和超高信息量，演奏者能将不同经纬的分量弹出来，演奏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陈萨的发音质感凝聚而偏硬派，却不是敲击性的那种“硬”。她表现这个乐章，突出宽阔的长线与旋律之美，不仅有说服力，也将OP. 90一个微妙的特点揭示出来。
因为该作的规模，其实还是有点偏“小奏鸣曲”，内容却非常小中见大。陈萨这样有力地开拓大线条，又避免大而无当，效果就很切中原作的特质而显得有说服力了。
《第30号奏鸣曲》Op. 109中，钢琴家在Op. 90开篇未尽全功的构思得以完全。那么，这样的构思究竟是什么呢？就是将贝多芬晚期的幻想性与自由度，充分整合在结构的严整中体现。
换言之，不仅是Op. 90如歌的第二乐章是如此，而是两部晚期杰作的演绎构思协同一致。
贝多芬晚期的某些外部特征似乎在“分解”古典时期的东西。以短小的篇幅替代长大乐章，以幻想曲般的气质替代强有力的推进，好似启发日后浪漫派热衷的特性小品风格。尤其是将Op. 109、110这两部奏鸣曲同贝多芬的中期奏鸣曲相比较，开篇构思的差异明显。
然而，作曲家看似幻想随性的手笔，实则有最严谨的结构逻辑在其中。如何能将外在的不羁深深根植于内在的框架中体现，这是特别考验演奏者的。陈萨的做法，就是将基本框架做非常“正”的展现。
塑造Op. 109第一乐章的旋律线，钢琴家避开许多演奏中常见的“飘逸”之感，明示那好似无拘无束的诗意，不能脱离严整的脉络来体现。同样，第二乐章也没有停留在探索如何于戏剧性中突出细节的层次，而是站高一层，以速度的整饬与线条的横平竖直，有力地打通两个乐章的连续发展。
如此环环紧扣，每一环节又都深入用心的弹法，在第三乐章的变奏曲中克尽全功。现在人们听惯了“求变”的演奏，陈萨这样规整的处理乍听不那么有兴奋点，其实真是很有功夫，也经得起推敲。
面对长大的变奏曲乐章，她仍以整体沉稳的速度推进，每一变奏都发掘出充实的音乐内容，听来并不拖沓。虽然钢琴家并不特意求变（谢天谢地），却很注重根据音乐内容做出变化。
如前所述，陈萨弹贝多芬的音响整体偏硬派，可伴随某个细小的颤音动机的出现，她会立刻改变踏板的用法。非常有的放矢，而绝非自动以踏板“涂色”的效果。
演奏巴赫的《第一号帕蒂塔》BWV825，陈萨的音响风格竟是焕然一新。完全收起硬派的声音，几乎每一音符都弹得晶莹剔透，内里又有足够深入键盘所带来的分量。
钢琴家弹得颗粒分明，却不刻意强调音符的独立，依旧妙用踏板而做到：1. 颗粒分明却又是歌唱性地“连”；2. 在不损伤清晰性的前提下，增添多变而富有感官美的色彩。
不用说，这是老派的巴赫演绎，感官美，充满自发性，自然而不干枯，没有什么学术化的刻舟求剑。听着前奏曲中优美的歌咏，那样坦荡的抒情气质，又没有过度修饰的繁冗，真是感人。是深刻的惊喜，陈萨此时的演奏，让我想到德慕斯将这个乐章形容为“祈祷”的氛围。
之后的舞曲乐章，贝多芬中的步步为营转为洒脱不羁，这样的洒脱，又无一刻越过品味高雅的尺度。汲取传统的精华，并不是你要硬学埃德温·费舍尔怎么弹，而是知道精华如何展现在昔日伟大的演奏中，又要怎样，才能传诸当下？
陈萨并不追求“浪漫的”句法，但她刻画不同的舞曲时，都融入了人声般的构思，那样鲜活的乐句表现，那样温暖人心的声音。
音响的塑造，声部的控制，力度与色彩的均匀，都是了不起的技巧，最终却让听者单纯面对感人的音乐。这样的演奏，接过了佩拉西亚、理查德·古德手中珍贵的东西。
目前很多人弹巴赫，都在装饰音的变化上狠下功夫，成功的例子固然好，但为变化而变化也是一个陷阱。陈萨并不专注此道，但有时，这里是演奏萨拉班德舞曲的时候，钢琴家会突然弹出一种“风格错位”。
她以极纤细的音响勾勒出比其它舞曲中更“连”的句子，踏板也更光影斑驳。不是“糊”，而是以混入些许......未来派浪漫风的手法，提供别样的诠释可能。
一待萨拉班德结束，钢琴家又恢复高度传统的风格，好似什么也未发生。那样的对比，虽完全转换了风格，却没有离开品味的尺度。这就是奇妙之处，演奏中的很多东西，其中平衡的因素都是变量。
音乐的呼吸是自然的，线条的比例也恰当，对比性风格的萨拉班德虽有意“突兀”，置于整体之中，终归是奇正相生而非造作。但如果这样的处理多于一个乐章，可能也会有些过。
顺便一提，陈必先在她杰出的巴赫帕蒂塔录音中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不过她是通过装饰音的设计改变乐章的整体风格，弹BWV825时，同样仅限于其中一个乐章。
贝多芬的演绎让人佩服，巴赫几乎更为光彩照人。沿着这个路子，陈萨原本可以在德奥主线中再做拓展。然而她大转折地走向巴托克，精彩程度也真的适合收束全场。
《罗马尼亚民歌舞曲》从第一首就惊艳，陈萨擅长表现小型作品的天性，在此为这些乐曲加入一种特别亲切柔美的气质。同时，原作民歌风的韵味也没有被弱化。现场多次听不同行当的演奏家表现这套作品，她的演奏属于最杰出之列。
旋即在巴托克的《钢琴奏鸣曲》中，陈萨就收起温婉形象，将该作还钢琴以打击乐器本色的构思表现得让人血脉喷张。触键凝聚而沉着，音粒仿佛包裹着一片昏暗的银灰色。钢琴家抓住原作的狂暴气质，手上又是字字不轻易放过。
基本脉动真正稳固，才能把握好各种“加压”的操作，形乱意不乱。
第一乐章在音响、线条、节奏与复调刻画的立体性高能中，大结构的控制还是那么胸有成竹。过瘾，且有充分的说服力。慢乐章的演奏是另一种动人，乐句的塑造简直密不透风，却又能在旋律的转折中漏出丝丝异质性的情韵。
终曲部分，陈萨弹出让人屏息的张力。钢琴家用深深扎入键盘的指触“拽”出质感强韧，却从不僵硬的音响。演奏的高能尤甚于第一乐章，也更多逼现出来自民间音乐的一种独特韵味与辛辣。极高强度中的一派从容，确实要在控制力真正达到之后，方才做得出。
巴托克这首奏鸣曲实在迷人，演奏和录音的人却非常少，恐怕还是太难了。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规模不是大型奏鸣曲，又不是人气名作，苦练出来吃力不讨好。
可真要弹好了，就尽显巴托克的魅力。因为该作一头连着他将钢琴作品打击乐器时，绝对不能丧失的美感，另一头连着作曲家的民歌之魂。12月1日晚，听陈萨弹完之后，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妙啊！这曲子就该这么弹！一场钢琴独奏会也该这么弹。
文：张可驹
2023年12月1日，听了陈萨的钢琴独奏会，地点：上海音乐厅。实在是精彩的演奏，大概是我在上海听她的独奏会中整体最佳的一场。
真正好的现场，那样的“好”，往往是贯通于每一环节的。从曲目的安排，到针对性地解决演绎难关，再到演绎者展现诠释观点，最终是自身的个性如何同诠释相平衡？
有时想想，还能记起大约30年前，“演奏者个性淡化”被认为是一个普遍的问题。而如今，太多“人造个性”涌现在演奏中，也是一种恶劣的钟摆效应。
演绎者展现其观点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二度创作本就是通过作曲家之外的另一个人来体现，也是其核心魅力。但最终，演绎者的观点如何同作品取得平衡，是最关键的问题。
钢琴家应该弹自己深有感受的作品。收敛演绎者的自我，服务于音乐是现代演奏一个可贵的态度。但哪怕是出色的演绎者，如果单纯是设计一个演绎的合理模式，然后把自己的演奏“拗”成那个样子，演奏或许有让人佩服之处，但终归不会很迷人。
先前那样，缺乏差异的危机，其根源可能更多是演奏者没有太多话要说。正如彼时演绎出色的例子，哪怕个性不如更久远的演奏那么张扬，我们还是会记住其中的光辉。
而当“人造个性”泛滥时，乍看之下是钟摆摇向另一端，其实根源完全一致，没什么真正的内容，所以就想着怎么做高潮出来？终至于一句几扭......
当我遇见某次演奏，切实地面对，进而解决这些难题，就势必对其另眼相看。因为解决这些问题不是目的，而是当演奏者行所当行的时候，顺理成章会取得的结果。听陈萨12月1日的独奏会，感到这是目前比较好的解答，因此显得珍贵。
这场独奏会的曲目设计颇为高级，先前也曾经推荐过。上半场是贝多芬两部晚期奏鸣曲，跨入晚期门槛的《第27号奏鸣曲》Op. 90与最后三首中的第一首，《第30号奏鸣曲》Op. 109；下半场是巴赫的《第一号帕蒂塔》BWV825，巴托克的《六首罗马尼亚民歌舞曲》和《钢琴奏鸣曲》。
从时代划分来看，是从传统（巴洛克—古典）到现代的跨域；从音乐气质而言，是德奥中心走向巅峰的过程，对应民族乐派的繁荣与现代风格对传统审美的撕裂。
同时，这些作品还有另一种呼应：贝多芬的晚期风格，巴托克的敲击性构思，本身都蕴含了对于传统思维的突破。它们的突破性与魅力，如何在演奏中体现出来？
这些都呼应着演绎的难关，整套曲目都是。巴托克那首奏鸣曲，录音的人不多，大概因为吃力不讨好。反观贝多芬晚期，钢琴家们竞相演、录，其“演绎的危机”却愈发突显。
那么，还是从曲目本身的顺序来谈。贝多芬晚期各有各难，Op. 90难以处理之处，很多在于该作独特的曲情。贝多芬最后的奏鸣曲Op. 111是二乐章奏鸣曲，将二元对立做出最深刻的呈现。可有意思的是，之前贝多芬写的二乐章奏鸣曲，都是精美的小型作品，除了Op. 90。
《第27号奏鸣曲》作为进入晚期的作品，演奏者需要能把握表现贝多芬后期尤为关键的那种高度的自由。与此同时，两个乐章各自的发展，让该作的主旨并不像Op. 111那样明确。第一乐章中，陈萨起初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出色的构思仅得部分实践。
第二乐章，演奏就带来十足的惊喜，最简单的形容就是“凝而不重”。
这个乐章以高度歌唱性的旋律为特点，而贝多芬晚期的奥妙，很多就在于歌唱性可以指向深度，指向优美，但它既是非常内在的体验，又完全超越了一种浪漫的表达自我的抒情。把握音乐表现的尺度，是非常困难的。
陈萨选择以雕塑般的美感来刻画原作的抒情内涵。钢琴家对速度的控制绝对稳健，旋律的塑造从未顺着歌唱特质而率性挥洒。正相反，演奏可谓步步为营。速度偏慢，却不突出沉思性，而是将动态展开的旋律稍稍带入静态的意象。
细节中的时值把握与线条轮廓的勾勒，都追求一种黄金比例。Rubato的运用如果有，也是为了加强这种黄金比例的稳固感，而非刻画即时的灵感。
如此演奏没有滞重的倾向，一方面是因为钢琴家对节奏感有深入的揣摩，全篇都能做到稳健而不失内在的鲜活。这其实是控制力的大考验。另一方面，就在于陈萨考虑那样的黄金比例时，不仅对横向的音符的距离有深入思考，对纵向的多声部信息也充分发掘其内涵。
面对贝多芬后期的立体性和超高信息量，演奏者能将不同经纬的分量弹出来，演奏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陈萨的发音质感凝聚而偏硬派，却不是敲击性的那种“硬”。她表现这个乐章，突出宽阔的长线与旋律之美，不仅有说服力，也将OP. 90一个微妙的特点揭示出来。
因为该作的规模，其实还是有点偏“小奏鸣曲”，内容却非常小中见大。陈萨这样有力地开拓大线条，又避免大而无当，效果就很切中原作的特质而显得有说服力了。
《第30号奏鸣曲》Op. 109中，钢琴家在Op. 90开篇未尽全功的构思得以完全。那么，这样的构思究竟是什么呢？就是将贝多芬晚期的幻想性与自由度，充分整合在结构的严整中体现。
换言之，不仅是Op. 90如歌的第二乐章是如此，而是两部晚期杰作的演绎构思协同一致。
贝多芬晚期的某些外部特征似乎在“分解”古典时期的东西。以短小的篇幅替代长大乐章，以幻想曲般的气质替代强有力的推进，好似启发日后浪漫派热衷的特性小品风格。尤其是将Op. 109、110这两部奏鸣曲同贝多芬的中期奏鸣曲相比较，开篇构思的差异明显。
然而，作曲家看似幻想随性的手笔，实则有最严谨的结构逻辑在其中。如何能将外在的不羁深深根植于内在的框架中体现，这是特别考验演奏者的。陈萨的做法，就是将基本框架做非常“正”的展现。
塑造Op. 109第一乐章的旋律线，钢琴家避开许多演奏中常见的“飘逸”之感，明示那好似无拘无束的诗意，不能脱离严整的脉络来体现。同样，第二乐章也没有停留在探索如何于戏剧性中突出细节的层次，而是站高一层，以速度的整饬与线条的横平竖直，有力地打通两个乐章的连续发展。
如此环环紧扣，每一环节又都深入用心的弹法，在第三乐章的变奏曲中克尽全功。现在人们听惯了“求变”的演奏，陈萨这样规整的处理乍听不那么有兴奋点，其实真是很有功夫，也经得起推敲。
面对长大的变奏曲乐章，她仍以整体沉稳的速度推进，每一变奏都发掘出充实的音乐内容，听来并不拖沓。虽然钢琴家并不特意求变（谢天谢地），却很注重根据音乐内容做出变化。
如前所述，陈萨弹贝多芬的音响整体偏硬派，可伴随某个细小的颤音动机的出现，她会立刻改变踏板的用法。非常有的放矢，而绝非自动以踏板“涂色”的效果。
演奏巴赫的《第一号帕蒂塔》BWV825，陈萨的音响风格竟是焕然一新。完全收起硬派的声音，几乎每一音符都弹得晶莹剔透，内里又有足够深入键盘所带来的分量。
钢琴家弹得颗粒分明，却不刻意强调音符的独立，依旧妙用踏板而做到：1. 颗粒分明却又是歌唱性地“连”；2. 在不损伤清晰性的前提下，增添多变而富有感官美的色彩。
不用说，这是老派的巴赫演绎，感官美，充满自发性，自然而不干枯，没有什么学术化的刻舟求剑。听着前奏曲中优美的歌咏，那样坦荡的抒情气质，又没有过度修饰的繁冗，真是感人。是深刻的惊喜，陈萨此时的演奏，让我想到德慕斯将这个乐章形容为“祈祷”的氛围。
之后的舞曲乐章，贝多芬中的步步为营转为洒脱不羁，这样的洒脱，又无一刻越过品味高雅的尺度。汲取传统的精华，并不是你要硬学埃德温·费舍尔怎么弹，而是知道精华如何展现在昔日伟大的演奏中，又要怎样，才能传诸当下？
陈萨并不追求“浪漫的”句法，但她刻画不同的舞曲时，都融入了人声般的构思，那样鲜活的乐句表现，那样温暖人心的声音。
音响的塑造，声部的控制，力度与色彩的均匀，都是了不起的技巧，最终却让听者单纯面对感人的音乐。这样的演奏，接过了佩拉西亚、理查德·古德手中珍贵的东西。
目前很多人弹巴赫，都在装饰音的变化上狠下功夫，成功的例子固然好，但为变化而变化也是一个陷阱。陈萨并不专注此道，但有时，这里是演奏萨拉班德舞曲的时候，钢琴家会突然弹出一种“风格错位”。
她以极纤细的音响勾勒出比其它舞曲中更“连”的句子，踏板也更光影斑驳。不是“糊”，而是以混入些许......未来派浪漫风的手法，提供别样的诠释可能。
一待萨拉班德结束，钢琴家又恢复高度传统的风格，好似什么也未发生。那样的对比，虽完全转换了风格，却没有离开品味的尺度。这就是奇妙之处，演奏中的很多东西，其中平衡的因素都是变量。
音乐的呼吸是自然的，线条的比例也恰当，对比性风格的萨拉班德虽有意“突兀”，置于整体之中，终归是奇正相生而非造作。但如果这样的处理多于一个乐章，可能也会有些过。
顺便一提，陈必先在她杰出的巴赫帕蒂塔录音中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不过她是通过装饰音的设计改变乐章的整体风格，弹BWV825时，同样仅限于其中一个乐章。
贝多芬的演绎让人佩服，巴赫几乎更为光彩照人。沿着这个路子，陈萨原本可以在德奥主线中再做拓展。然而她大转折地走向巴托克，精彩程度也真的适合收束全场。
《罗马尼亚民歌舞曲》从第一首就惊艳，陈萨擅长表现小型作品的天性，在此为这些乐曲加入一种特别亲切柔美的气质。同时，原作民歌风的韵味也没有被弱化。现场多次听不同行当的演奏家表现这套作品，她的演奏属于最杰出之列。
旋即在巴托克的《钢琴奏鸣曲》中，陈萨就收起温婉形象，将该作还钢琴以打击乐器本色的构思表现得让人血脉喷张。触键凝聚而沉着，音粒仿佛包裹着一片昏暗的银灰色。钢琴家抓住原作的狂暴气质，手上又是字字不轻易放过。
基本脉动真正稳固，才能把握好各种“加压”的操作，形乱意不乱。
第一乐章在音响、线条、节奏与复调刻画的立体性高能中，大结构的控制还是那么胸有成竹。过瘾，且有充分的说服力。慢乐章的演奏是另一种动人，乐句的塑造简直密不透风，却又能在旋律的转折中漏出丝丝异质性的情韵。
终曲部分，陈萨弹出让人屏息的张力。钢琴家用深深扎入键盘的指触“拽”出质感强韧，却从不僵硬的音响。演奏的高能尤甚于第一乐章，也更多逼现出来自民间音乐的一种独特韵味与辛辣。极高强度中的一派从容，确实要在控制力真正达到之后，方才做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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