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年轻时脾气比现在还大，安松街远近闻名的暴躁小辣椒。每回我在学校犯混打架被请家长，老远就能听见她那双穿到脱漆的红高跟，踩得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她办公室门没到就开始吼我名字，见了我就随手抄起什么课本啊教案的，劈头盖脸砸过来，给我班主任于老头吓得个，连忙拦着说，诶诶同志，有话好好说，打人介事儿可整不对劲嗷。
回家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听我妈问我啥时候能给她长点脸。我不言语，她就又说，瞅你破马张飞内样，那小子骂你啥了呀。我说，他骂我没爹。
然后就一时半会儿没人说话了，给我整得还有点紧张，五月的风黏糊糊的让空气很滞，最后还是我妈微微侧头扯出半张笑脸。
她说，打得好，横竖不能让自己吃亏。
关于二毛骂我没爹这事，其实我心里不怪他，本来我俩关系就铁瓷儿，为了颗破篮球整成这样确实也不值当。他能把这话说出口，纯属是周围的人都这么说。但我无力反驳这些恶意，我的确从没见过我爹，我妈对他更是只字不提，问也没用，多了她还嫌我烦，到时候少不了一顿胖揍。所以我爹这个人在我的生命里早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他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总之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可总有人会扮演父亲的角色，回忆起我没心肺的成长历程，还是觉得扮演这个角色的人，是隔壁修自行车的邢叔。我邢叔对我老好了，给我塞零花钱买零食，我妈吵我他就来护，每周末都把三八大杠借我玩，风光得二毛都羡慕到流口水。我喜欢他，我妈对他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条街的闲言碎语传了不少，但我觉得，她不乐意和邢叔凑一对儿，肯定是不可能因为这个，她属于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人。我是没能遗传上这点了，只要见到有人说我妈坏话就抄起家伙事儿，到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安松街57号的暴脾气娘们养了个疯狗儿子。
说回我妈和邢叔，事实上他俩是有那么层关系在的。邢叔每周大概有个那么一两天会来我家和我妈那个，有次老师提前放学，开门就被我撞见沙发上一个结实的背影在我妈身上苦心经营。邢叔平时看着挺人高马大的一人，没想到给他窘得要死，两三周没来过我家，我妈倒很淡定，拿凉被裹了裹身上，说今天这么早呢，回房作业去吧。
青春期，我妈愈发看我不顺眼，想把我赶进寄宿学校，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什么都听我妈的，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这时候她是一个人，邢叔前几年就打了自行车铺回到山西老家，我家隔壁现在做的丧葬服务，偶有吹拉弹唱之声，能把活人烦死。我说妈，要不我把我初中班主任介绍给你吧，于老师，人称伟哥，虽然老挤兑我但是个大实诚人。
我妈气得又想揍我，但她发现我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大概觉得没劲，就收回半空中的手。
啥啊，尽胡说，这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就你内酸拉吧唧的班主任，往面前一杵我就来气。
我笑，说妈你不会还惦记我邢叔吧？
她说放屁，普通朋友，有本书里不是说了吗，友谊越敦越伟大，诶干哈玩意儿和你说这些，她又开始生气，愤愤地骂我欠削。
在进入寄宿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见到了段龙。我从不管他喊叔，就叫名字，他也答应得挺乐呵，但我不喜欢他。他是我妈初恋。在我疑心这个人是否与我有血缘关系时，他的身高打消了我的怀疑。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我妈貌似挺高兴，他们就真的过上了几天一起买菜做饭回家看泡沫剧的生活。到了晚上，吊扇吹得嗡嗡响，我妈叫得嗷嗷嗷，这或许就是一家三口的平凡生活吧。但我们分明是逢场作戏的一家人，段龙算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是。
这一夜，我的眼睛和几把几乎同时流泪。
九月一号开学，我妈没送我，是段龙把我送到学校又帮我铺好床褥，因为他也要走。
我好恨，说既然你不能停留，又为什么要来。
他丰厚的嘴唇上下蠕动，到最后还是失语。
上次见我妈是在一年半以前，那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去找我爸。我说妈，你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我爸死了快十年了，你上哪找去。
她说你个没良心的，真是有消息，我去见见他，把事情扯明白。我拗不过，只能说好。
昨儿夜里我收到她寄给我的照片，照片这地方像在东北，而我们已经离开了安松街许多年。她好美，雪花在她头顶融化，又让我想到她年轻的时候。
可是东北现在又哪里来的雪呢？

姥爷走了 昨晚九点

父亲今天早上才告诉我的 说昨天太晚了怕我害怕
我早上九点醒来 眯着眼打开微信看有没有信息 尤其是家里的信息 看到父亲八点发的一条微信“你姥爷昨晚9点老了” 后面两条语音说“昨天太晚怕你害怕没跟你说 到周三下葬 知道就行了 你也回不来”我看到信息愣了一会儿 下了床拿着手机站着 一会儿又蹲下来 我没有哭 脑子懵懵的 感觉还没醒过来 我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可能是这几天一直都有心理准备吧
想给父亲打个视频 又怕父亲看到我蓬头垢面刚睡醒的样子(父亲总嫌弃我不够上进) 我拿上毛巾 决定先去洗下澡 洗澡的时候我的脑子好像慢慢反应过来了 开始难过 开始鼻子发酸
洗完澡出来 给父亲打视频 父亲在家里剁菜喂鸡 说他刚从姥爷那儿回来 把家里安顿一下 待会儿再跟三哥一起去 父亲跟我讲姥爷的情况 说没办法啊 这病太急了 主要还一直发烧 肺上炎症太严重 我看着父亲 看着他头顶的蓝天 眼泪便出来了 我好像突然触摸到了现实 姥爷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挂了视频 我开始大哭 姥爷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了呢？之前姥爷还说他得把眼睛治好 他还要多活几年 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
心疼 自责
姥爷在姥姥去世的这半年多里一定是极其孤独的吧

突然想到我最后一次见姥爷是去给他送膏药
十一月我休年假回家 母亲说“你姥爷去养老院了 我明天带你去看看你姥爷” 第二天母亲开着三轮车带着我和朵朵去了养老院 到那儿之后岩岩姐也在那儿 姥爷最疼最疼的就是岩岩姐了 岩岩姐挽着姥爷的胳膊哭着央着姥爷回家 姥爷哭着说“你别哭 你哭我心里难受 别叫我回去了 这儿暖和 家里冷 非得让爷爷回去挨冻吗 等过了这个冬天我再回去” 我一直在旁边坐着什么都没说 像个什么都不懂 到别人家串门的孩子。姥爷说让我帮他在柜子里找找膏药 我翻遍了也没找到 姥爷还嘟囔“诶？你二姨这是把膏药给我放哪儿了” 过了半个小时 姥爷推着靠在他肩膀上的岩岩姐说“你们都回去吧 天快黑了 路上太冷” 我们看窗外 天还很亮 看表才下午四点多 岩岩姐说“才四点多 还早呢 ”姥爷又找了很多理由让我们回去 什么他们五点多要吃饭了或者孩子哭闹回去吧 最后说“你们都回去吧 让我躺会儿” 岩岩姐无奈地笑着说“那你躺下吧 我们回去 你好好休息”
看到姥爷在那里挺好其实我是放心的 里面确实很暖和 老人也很多 大家都很热情的打招呼 其中有一个是我们街的 在那儿住了好几年了 拉着我娘的手说“放心吧 这儿没问题 挺好的”
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膏药的事 第二天大嫂有事让我陪她去镇上 然后又去了县城 再回到镇上买完东西 天已经快黑了 我总惦记着膏药的事 不想再往后拖 就去买了膏药 和大嫂一起绕到养老院 大嫂还没去过 我带着她上到四楼 一出楼梯门 前面坐着一排老人 旁边还有护工 很热闹 我们街的那个人 一眼看到我俩 热情地走过来说“你们又来了！又来看你姥爷了？昨天不是刚来吗”我连忙说“我来送膏药的” 本来还在想姥爷在哪个房间住 往前走了两步 便看到姥爷也在那一排老人里坐着 我开心地走过去弯腰拉着姥爷的手说“你看我是谁” 姥爷拉着我问“嗯？这是谁” 我们街的那个老太太大声说“你外孙女跟你外孙媳妇 昨天刚来 今天又来了”我凑到他耳边说“我是平平” 姥爷开心地站起来拿上水杯带着我们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俺家人多 嘿嘿 没办法” 姥爷眼睛不太能看见 但他很熟练地过了几个门带我们进了他的房间。把买的膏药给了姥爷 让他自己放在枕头下 这样自己好找 帮姥爷剪了指甲掏了耳朵 告诉姥爷坤儿媳妇怀了龙飞胎 姥爷开心地拍着我的手说“那好啊！那好！” 姥爷让我们帮他给杰姐播了通电话 问买药送的眼镜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 他还等着那个眼镜呢 杰姐以为姥爷忘了呢 连忙说 我再给你催催 杰姐询问了一些姥爷在养老院的事 然后说周末回来看姥爷 姥爷忙说 那记得把眼镜带回来 杰姐笑着说好 我们又拉着姥爷说了很多 期间院长过来跟我们说老人在这儿不用担心 疫情期间不安全 不要总去 姥爷说“你光说来得勤了 我家人多 孩子们多啊” 我连忙说“我就路过来送个膏药 嗯嗯 知道知道 明天不来了” 外面天黑了 我们得走了 我站起来说“姥爷 天黑了 我们得走了” 姥爷也撑着胳膊站起来“中 那回去吧 路上慢点” 我们问姥爷他要在屋里歇着还是还出去坐着 姥爷拿着水杯说要出去坐着 我们扶着姥爷出去 给姥爷找了个座位坐下 我把水杯放到姥爷手里 握着姥爷的手说“姥爷 那我们回去了 ” 姥爷说“嗯 走吧 回去吧 我没啥事” 我们便转身往楼梯那儿走了 我绝没想到这会是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翻看着以前的照片 一阵一阵地痛哭 姥爷独特又平凡的一生戛然而止了
以后正月初二、八月十六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多人聚在姥姥家了 再也不会了
我在那里从跟在哥哥姐姐后面给姥爷姨夫们藏酒的小孩儿 变成了让姨们歇着我们做饭收拾碗筷的大人
也在那里从开开心心地收下一张一张的压岁钱 数着哪个姨还没给 变成了可以开始给下一辈小孩子压岁钱的大人 只是我没能等到那个机会 去年疫情严重正月初二没能去姥姥家没能发压岁钱 今年直接变成不用去了 以后再也不用去了
我好像被丢在了过去 我好像终究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儿
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姥姥姥爷 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太多太多的情感寄托

好想回家 好想再看看姥爷 好想送他最后一程
好想回去 好想回去 好想回去 好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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