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手,不接招】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行侠仗义,是中国人心中的一个童话。能做到行侠仗义,是缘于嫉恶如仇的品性。

嫉恶如仇是深为人们口中称赞的品行。但现实生活中,很少真正有嫉恶如仇的人。少年人涉世不深,嫉恶如仇,真正进入社会,也未必如此。

大诗人杜甫少年时,豪迈地自称“嫉恶怀刚肠”,亟待成年后进了官场,谨小慎微,甚至活得有几分窝囊。贾岛一生布衣,自己不名一文,谋生且困难,自顾不暇,还像模像样地赋诗一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煞有介事,仿佛仗剑走天涯的大侠一般,其实一生平淡,青灯黄卷,苦吟推敲。

进入社会生活后,一个人即使心怀侠肝义胆,也很难真正做到嫉恶如仇,因为嫉恶如仇是需要资本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纵使有仗剑走天下的本领,嫉恶如仇,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招来仇家,至少付出以下三种代价的任何一种。

第一种,活在四面楚歌之中,这是代价最轻的;
第二种次之,或明或暗,或迟或早,付出巨大的利益代价;
第三种最严重,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甚至累及家人。

三国时候,曹操专权,满朝文武趋炎附势,噤若寒蝉,偏偏大学者弥衡“击鼓骂曹”,痛快淋漓,最后命丧汉阳,鹦鹉洲头青草萋萋。嫉恶如仇,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嫉恶如仇的名人中,鲁迅付出的代价是最轻的。由于树敌过多,他一直生活在四面围攻、敌我莫辨的紧张状态下,由此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轻度神经质。生活质量严重下降,也因此危害了健康,在55岁壮年就离世了。

好在鲁迅毕竟是大师,洞穿人世人性,嫉恶如仇的尺度拿捏很准。一次,周扬传达地下党对左翼文学的指示精神,希望鲁迅能指名道姓骂当局那个最大的。鲁迅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如若那般,在上海就待不下去啰。”相比嵇康和弥衡,鲁迅付出的代价是最轻的。

如果我们仅从得失的角度看嫉恶如仇,那未免有些太过现实、太过市侩。上面这三位历史名人,为后世所称颂。正是他们敢于付出代价,不惜付出常人所不敢付的代价,高洁人格和非凡勇气,才为后世所敬仰。

但是,从逻辑上讲,嫉恶如仇也有逻辑缺陷。“恶”,是指“恶行”。恶行可能是“恶人”所为;事实上,世上很少有纯粹的“恶人”或“好人”。“恶行”也可能出自于所谓的“好人”。一个一贯的好人,可能在某一件事上,作出“恶行”;或者一贯的好人,在某一个阶段,“恶行”不断。因此,嫉恶如仇就意味着,不仅可能与“恶人”为敌,更大的可能是与众多“好人”为敌。

与“恶人”为敌,须有伏妖降魔的本领,否则要卷入其中,必定自身难保,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且,既为恶人,必是不择手段的,要战胜恶人必定也要不择手段。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自己离成为一个恶人也不远了。正如尼采所说的:“小心不要和恶龙缠斗日久,不然自己也要变成恶龙。”路遇不平,仗剑出手,救人于水火,然后潇洒离去,这样一次性的侠义行为,可以尽享侠义美名。但如果深度卷入,缠斗日久,成为一个战士,即使是出于嫉恶如仇的初衷,挑战恶龙的人,后世评价,必定是毁誉参半的。这个道理,被尼采洞穿,说的很明白了。

更吊诡的是:一个人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是很难的。反过来,一辈子只做坏事,客观上、主观上,一件好事都不做,更难。因此,很难给某个人冠上纯粹“恶人”的帽子。

现实中很多“恶行”其实是“好人”所为。世上的很多“好人”,在无关利益的时候,谦让平和,而当利益巨大时,就不惜做出“恶行”。 嫉恶如仇,与“恶行”为敌,就是与背后的“好人”为敌。一旦出手,打斗开来,你来我往,纠缠不休,所有人都会忘记嫉恶如仇的初衷,变成一场个人恩怨。因此,嫉恶如仇不仅四面树敌,而且要冒道德风险了——因为与你为敌的是一个世人眼里的“好人”。

还有一些所谓“好人”,是因为不够强大,没有资格挑战规则,不得不循规蹈矩,而一旦足够强大,立刻原形毕露,面目狰狞,做出“恶行”。所以,有一句西谚:“好人是暂时没有能力做坏人的人”。此时,嫉恶如仇,与这些“强起来了”的人作对,四面树敌,而且是“强敌”。日后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了。

因此,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必定是斗争不息的,不断付出代价,至少是不受众人欢迎的,很难有好人缘。四面树敌的结果是自己始终生活在紧张情绪中,难有轻松愉快的生活。

因此,嫉恶如仇,只出现在小说里。现实生活中,很难见到纯粹的嫉恶如仇。所见到的,都是凡尘中,恩恩怨怨,是非难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搅合在一起;你来我往,片甲纷飞,一身伤疤,一地狗血。

因为,普通人的嫉恶如仇,必然变成一场是非不明的狗血缠斗。

《菜根谭》云:“君子勿轻动刚肠”。老作家王蒙给心怀侠客梦的人,套用侠客的语言,总结为:“不出手,不接招”。对任何眼中的不平事,坚持“不出手”;对别人的招惹,也做到“不接招”。这是凡人的生活智慧。只要承认自己是凡人,这两条对提高生活质量,是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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