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莫言】我爷爷道:青年,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赶快回你的农场去,别影响了进步。而且,我还劝你,不要去练什么武,管用吗?不管用。李家官庄几十个会拳的,手持枪刀剑戟跟日本人去拼命,被人家一个胡子还没扎全的机枪手,端着挺歪把子机枪嘟嘟了一梭子,就全部躺了,死的死,伤的伤,所以我说,年轻人,练武的时代过去了。单雄飞道,这么说,您承认自己会武术了?我爷爷道:我不会,我一点儿都不会,走吧,年轻人,别耽误我干活。又过了几天,单雄飞又来了,这一次他提着两瓶景芝白干——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酒啊!还用报纸包来了一块猪肉,起码有四斤!天哪,这是多么厚的礼!他把酒和肉放在饲养室的一个空闲马槽里,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说:师傅,你要是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披甲人伊五,长得又矮又丑,不体面的长相令上级也不喜欢他,因为处处碰壁,走到哪里都被穿小鞋,被人排挤看不起。久而久之,伊五走投无路,他来到城外想自尽。
刚将绳子挂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浓密的丛林中忽然缓缓走来一个老人,老人见他的架势,惊讶道,
“为什么要轻生?”
谁想不声不响就这样死去呢?伊五捏着绳子哭着将自己失败的这一生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人听罢,捋着胡须哈哈一笑,
“我当是什么事,孩子,我看你神气不凡,可以学道。我有一本书,正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学会了里面的法术,这辈子我保你衣食不愁。”
一听有活路,伊五擦擦眼泪,脸上漾起了希望。
随着老人穿过森林,走了好几里地,又经过了一条宽广的山溪后,老人一头扎进了芦苇荡中。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无非是个死,自己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虽然觉得古怪,伊五还是义无反顾跟了上去。
芦苇里的小路曲折难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座低矮的草屋前。
伊五从此住在这里,认真跟着老人学道。
不过七天时间,术法就大成了。
就在伊五惊喜地想找老人报喜时,老人和房子忽然消失不见。伊五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神仙,他心怀感激地叩谢之后,走出芦苇荡,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从此,伊五靠着这一手法术过上了小康日子。
一向被人看不起,只能当垫底的伊五忽然咸鱼翻了身,大家伙都意不平,表现在外面就是玩笑般让他请客吃饭。本来以为伊五会拒绝,然后大家再好好嘲笑他一番,找回优越感。没想到伊五竟然点了头,还带头领着众人进了酒楼。
大家这下是彻底不客气了,五六个人纵情畅饮,等吃饱喝足结账时,店小二报出共花费七千二百文。大家统一地傻眼了。
谁不知道丑货穷鬼伊老五?即使现在看上去有点小钱了,但也不是能拿出七千二的样。
这可怎么办?要不……溜?
大家醉眼惺忪却还是分出了最后一丝清明互相使着眼色。
秋波正甩得飞起,噔噔噔,楼下飞快跑来一个黑脸汉子,汉子上楼对着稳稳坐在首位的伊五一拱手,
“知道伊五爷在此处款待客人,主人特意遣我来送酒钱。”
说罢,汉子解开腰间的钱放下便告辞离去了。
等店小二来收钱,数了数,那笔钱不多不少,正好七千二百钱。
大家这时看向面无表情的伊五,表情是惊讶且恐惧的。
又有一次,伊五和大家在路上走,忽然有一人驾驶着一匹白马疾驰而过,伊五纵身追了上去。
他一把拉住狂跑的马,呵斥道,
“把你身上的布袋给我。”
那人惶恐下马,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皮袋。袋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半胀的猪尿泡。递给伊五后,那人慌慌张张上了马继续狂奔。
大家凑上前,看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伊五说,
“这里面装的是小孩的魂,刚刚那个乘马的是经过的游神,他已经偷了无数个灵魂了,倘若不是遇到我,这下,又该平白无故死一个小孩了。”
看把你能耐的,你咋不去做玉皇大帝呢?
大家当然不信,伊五也不辩驳,而是提着这个布袋,径直走入了一个胡同。还没进去,众人耳中就被一阵哭嚎给塞满了。
哭声是向西的一户人家门内传来的。伊五也不进门,站在门口,直接张开布囊对着门一张,众目睽睽之下,布囊内钻出一缕浓烟,直直射入门内。
浓烟一进去就消失不见了,紧接着,里面传出了惊喜声,“孩子醒过来了!”哭声转眼成了欢笑声。
大家这才彻底服气,这伊五确实厉害。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伊五的神异。
当时恰好有个贵人的女儿被邪祟附体了,听说了伊五的大名,赶紧布下厚礼来请人。
在伊五还没来之前,身在深宅大院的女人已经知晓了,不,确切来说,是附在女人身上的妖怪知道伊五要来了,女人满脸沮丧惨淡,再也不是之前的嬉笑疯癫。
等到伊五进门,女人惊恐地藏在屋角,还提着一个熨斗自卫。
伊五将女人上下打量一遍,转身出了门,他已经知道了妖怪的真身。对焦急等待的贵人解释,“这不过是器物之妖。放心吧,今晚就给您除去它。”
三更时分,一直精神抖擞守在外面的伊五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中拿出一柄小剑,剑刃泛着月光,锋芒如雪。
披散了头发,将鞋子踢开,伊五赤脚提剑推门而入。
所有人都守在院子外,不久,就听到室内传来呵斥声,打斗声,扑腾声,咒骂声。过了很久,房内才彻底安静下来。
最终,只听到女人的叩头哀求声,不过,此时已经听不真切了,正在大家极力凑上去听时,伊五在房内大喊,让大家赶紧点灯。
众人举着蜡烛进入,伊五指着地上的一个东西给大家看,
“这就是作祟的妖物了。”
烛光摇曳下,静静地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个藤条做的夹膝。
取来柴火点燃,将这东西扔进去,那物在火中呲呲冒出鲜血来。血不一会儿,流了满地。不过从此,女孩的疯病就好了。
——子不语
#妖怪档案馆#
老人的身份不得而知。可能是神仙。
又住在深深的芦苇丛中,也有可能是只鸟怪。
看到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在想,要是那个男孩在临死之前,有这么一位神仙老爷爷现身出来救救他就好了。
刚将绳子挂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浓密的丛林中忽然缓缓走来一个老人,老人见他的架势,惊讶道,
“为什么要轻生?”
谁想不声不响就这样死去呢?伊五捏着绳子哭着将自己失败的这一生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人听罢,捋着胡须哈哈一笑,
“我当是什么事,孩子,我看你神气不凡,可以学道。我有一本书,正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学会了里面的法术,这辈子我保你衣食不愁。”
一听有活路,伊五擦擦眼泪,脸上漾起了希望。
随着老人穿过森林,走了好几里地,又经过了一条宽广的山溪后,老人一头扎进了芦苇荡中。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无非是个死,自己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虽然觉得古怪,伊五还是义无反顾跟了上去。
芦苇里的小路曲折难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座低矮的草屋前。
伊五从此住在这里,认真跟着老人学道。
不过七天时间,术法就大成了。
就在伊五惊喜地想找老人报喜时,老人和房子忽然消失不见。伊五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神仙,他心怀感激地叩谢之后,走出芦苇荡,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从此,伊五靠着这一手法术过上了小康日子。
一向被人看不起,只能当垫底的伊五忽然咸鱼翻了身,大家伙都意不平,表现在外面就是玩笑般让他请客吃饭。本来以为伊五会拒绝,然后大家再好好嘲笑他一番,找回优越感。没想到伊五竟然点了头,还带头领着众人进了酒楼。
大家这下是彻底不客气了,五六个人纵情畅饮,等吃饱喝足结账时,店小二报出共花费七千二百文。大家统一地傻眼了。
谁不知道丑货穷鬼伊老五?即使现在看上去有点小钱了,但也不是能拿出七千二的样。
这可怎么办?要不……溜?
大家醉眼惺忪却还是分出了最后一丝清明互相使着眼色。
秋波正甩得飞起,噔噔噔,楼下飞快跑来一个黑脸汉子,汉子上楼对着稳稳坐在首位的伊五一拱手,
“知道伊五爷在此处款待客人,主人特意遣我来送酒钱。”
说罢,汉子解开腰间的钱放下便告辞离去了。
等店小二来收钱,数了数,那笔钱不多不少,正好七千二百钱。
大家这时看向面无表情的伊五,表情是惊讶且恐惧的。
又有一次,伊五和大家在路上走,忽然有一人驾驶着一匹白马疾驰而过,伊五纵身追了上去。
他一把拉住狂跑的马,呵斥道,
“把你身上的布袋给我。”
那人惶恐下马,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皮袋。袋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半胀的猪尿泡。递给伊五后,那人慌慌张张上了马继续狂奔。
大家凑上前,看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伊五说,
“这里面装的是小孩的魂,刚刚那个乘马的是经过的游神,他已经偷了无数个灵魂了,倘若不是遇到我,这下,又该平白无故死一个小孩了。”
看把你能耐的,你咋不去做玉皇大帝呢?
大家当然不信,伊五也不辩驳,而是提着这个布袋,径直走入了一个胡同。还没进去,众人耳中就被一阵哭嚎给塞满了。
哭声是向西的一户人家门内传来的。伊五也不进门,站在门口,直接张开布囊对着门一张,众目睽睽之下,布囊内钻出一缕浓烟,直直射入门内。
浓烟一进去就消失不见了,紧接着,里面传出了惊喜声,“孩子醒过来了!”哭声转眼成了欢笑声。
大家这才彻底服气,这伊五确实厉害。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伊五的神异。
当时恰好有个贵人的女儿被邪祟附体了,听说了伊五的大名,赶紧布下厚礼来请人。
在伊五还没来之前,身在深宅大院的女人已经知晓了,不,确切来说,是附在女人身上的妖怪知道伊五要来了,女人满脸沮丧惨淡,再也不是之前的嬉笑疯癫。
等到伊五进门,女人惊恐地藏在屋角,还提着一个熨斗自卫。
伊五将女人上下打量一遍,转身出了门,他已经知道了妖怪的真身。对焦急等待的贵人解释,“这不过是器物之妖。放心吧,今晚就给您除去它。”
三更时分,一直精神抖擞守在外面的伊五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中拿出一柄小剑,剑刃泛着月光,锋芒如雪。
披散了头发,将鞋子踢开,伊五赤脚提剑推门而入。
所有人都守在院子外,不久,就听到室内传来呵斥声,打斗声,扑腾声,咒骂声。过了很久,房内才彻底安静下来。
最终,只听到女人的叩头哀求声,不过,此时已经听不真切了,正在大家极力凑上去听时,伊五在房内大喊,让大家赶紧点灯。
众人举着蜡烛进入,伊五指着地上的一个东西给大家看,
“这就是作祟的妖物了。”
烛光摇曳下,静静地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个藤条做的夹膝。
取来柴火点燃,将这东西扔进去,那物在火中呲呲冒出鲜血来。血不一会儿,流了满地。不过从此,女孩的疯病就好了。
——子不语
#妖怪档案馆#
老人的身份不得而知。可能是神仙。
又住在深深的芦苇丛中,也有可能是只鸟怪。
看到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在想,要是那个男孩在临死之前,有这么一位神仙老爷爷现身出来救救他就好了。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那是我们思念却回不去的故乡!
《一个人的村庄》是作家刘亮程的散文集,是只属于中国人的自然文学经典。
他不是站在“体验生活”的作家的身份来写,而是写他自己的村庄,他眼中的、心中的、生于斯长于斯、亦必葬于斯的这一方土地。那荒野、田园、草径、夜晚、黎明、正午……正是我们思念却回不去的故乡……
《一个人的村庄》摘录
1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擦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媚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2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3
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4
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5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6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7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8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9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10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除了时间。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一个人的村庄》是作家刘亮程的散文集,是只属于中国人的自然文学经典。
他不是站在“体验生活”的作家的身份来写,而是写他自己的村庄,他眼中的、心中的、生于斯长于斯、亦必葬于斯的这一方土地。那荒野、田园、草径、夜晚、黎明、正午……正是我们思念却回不去的故乡……
《一个人的村庄》摘录
1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擦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媚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2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3
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4
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5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6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7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8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9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10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除了时间。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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